阿克拉的桑巴

    想着赞美某物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总把能跟他作比的往坏处想。临别首访的阿克拉,我心头的掠影淡淡而模糊,但至少,不是内罗毕的冷漠,不是坎帕拉的凌乱,不是恩贾梅纳的世故,不是洛美的贫瘠。

    洛美飞到阿克拉仅二十分钟,算是我空中历经的最短旅程。俯瞰小城,见那葱翠的公园,星布的洋房,蜿蜒的道路,优雅的海岸线,真以为快置身某个南部欧洲的小城。但我知道眼睛容易幻象,幻象所以蒙蔽人。

    最早关注加纳,是因为他们说英语,在一圈法语邻居中显得突兀。据说阿克拉是当地阿坎语 恩克兰的误读,原词指当地一种黑蚁,借称当地居民。当地朋友Eugene一再告诫我注意我的口头禅那个,而且我说成内个黑鬼发音一样。眼睛是盾牌,所见可不见,语言却能致命,无论有意无意。

    几天的行程并没有让我对这个城市了解多少。总认为认识某地最好的方法是步行,足丈步量才能把一切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消化得真切,何况趋步移景,连跟路人眼神的交流,跟一草一木亲密的触碰都那么真实而富有感情,自行车其次,最次便是汽车了。

    从到达阿克拉的那刻我就发现,这个经济上虽然小有成就但并不算富有的都市,满街招摇着名牌车,不禁又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当地朋友说,这里现在商业发展快,不少人挣到钱先买车,为了买好车,甚至可以搭上全部家当,交通所需,当然更是炫耀的必须。不由让我想起国内同样吆喝着买房买车的同胞们。

    北京车多,尽管路宽,但依旧堵得司机们连尿不湿都不得不备。百万人口的阿克拉车也多,还尽是窄道,加上跟北京同样糟糕的交通指挥系统,尽管乱挤乱插的司机只是个别,高峰时刻也常常堵得望车兴叹。

    堵车时着急的更多是司机,趋趋停停不胜其烦。乘客不想自寻烦恼的话则可以悠悠然,即使约会迟到也事出不得已,至少对惯于迟到者而言,堵车跟地震海啸一样属于不可抗力。一旦堵上,最好是瞌睡,眼不见心不烦,要不可以隔窗参观,跟橱窗购物一个道理。作为平日少有机会参观旅游的我自然借此机会睁大眼睛,期望尽量 更多了解这个城市。

    堵在车里,不可或缺的或便是音乐。音乐也随一方水土因地制宜,可以想象,如果堵在加州荒外的公路上,边欣赏大漠落日边来段乡村音乐还算怡然自得;如果堵在黄昏下飘着小雪的巴黎街道,可以来段Edith Piaf顺 便望着路边诱人的蛋糕房或金发美女流口水;如果堵在新德里,随印度音乐把脖子晃成蛇型,或许恰能踩着车旁边驴蹄子的节奏;如果堵在北京或上海就难说了,绚烂的街灯笼罩着一片水泥钢铁的荒凉,车外是看不得的,古典的高山流水混着躁动的汽油味足以把人憋成忍者神龟,流行的爱你爱他又似乎让人嗅着了到恶心的下水 桶,但如果隔窗飘来一阵国骂的抑扬顿挫,就足以舒筋动骨了。

    热带地区的音乐大多富于节奏且热情洋溢,至少阿克拉的街边和车里音乐大多如此。堵在路上,隔窗能看到街边三两青年簇拥一老式录音机蹦蹦跳跳,黑人朋友便也介绍起风土人情来:喏,那个城堡一样的楼曾是18世纪的奴隶市场,墙很厚,下面有地下室和通道,后面便是海,有个小港口,那时把人让从通道运上船,就运往美洲去了;那片是使馆区;那是独立纪念广场;那是新开发的别墅区

    阿克拉虽在非洲都市中不算贫穷,却也只能跟中国同样规模的内地城市差不多水平。不同的是这里的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深幽的树木,绿色成片的阴凉让城市更显出整洁而富有。Keep Ghana Clean的标语让人印象深刻,像公交车牌一样竖在路边,仔细观察阿克拉的街道,不得不赞叹加纳人没有让这句话流于口号。不由得想,家乡的街道也实在需要Keep China Clean的牌子,转念又一想,这么大块铁皮板,唯一的作用是激励某些同胞把它扛回家珍藏吧。

    在阿克拉的路上堵着可能最不寂寞,因为车外有最生动的移动超市风景,最具观赏和实用价值。一旦车缓下来,便有穿着花花绿绿的青年男女来到车窗边,偶尔有小孩,鲜有中年人,来展示他们头顶肩扛的各式物事。他们通常穿梭在来回的两条车龙中,不时从车头横过,偶尔有摩托挤在车间歪斜地穿过去,他们便夹在摩托和汽 车间,显得有些危险。马路中线有栅栏隔开的时候他们更多贴着栅栏走,见车里人没反应或摇头,便又奔下一辆车而去。惊奇的是他们出售的东西,在超市里能找到的他们几乎一应俱全,常见的是电话卡,小到铅笔针线玩具手机套,大到风扇录音机微波炉,吃的穿的用的不一而足。我刚想问这些能有人买吗,一个头顶了一框卷 纸的少女凑过来。非洲常见头顶框或盆的女子,有些垫着工字型布垫,不光走前走后,左顾右盼也不妨碍,偶尔能看到她们头顶的框子呈45度角斜着,估计盛着容易流动或滚动的物体,不免让人啧啧惊奇。Eugene摇下车窗,要了筒纸,不慌不忙拆开包装,里外看了看,刚好车渐渐起步,女孩侧身随车往前挪,除了头顶的框子,她的两臂还挂了不少用绳子串起来的卷纸。Eugene跟她讨价还价,她比车窗高一头,但头顶东西弯不了腰,不得不曲腿下蹲,尽量跟车往前小跑。前面车流似乎畅通了许多,车渐渐快起来,明显看出女孩很有些吃力。车窗映着她大大的眼睛,约莫十七八岁,短袖的T恤被汗渍浸透贴在身上,搭在车窗的手臂被有几痕被串卷纸的绳子磨出的勒印,在黝黑的皮肤上已明显泛红。Eugene终于决定要买,依旧停不了脚的少女拼命抬起左胳膊的一串卷纸,示意让他再拿一些,Eugene没有理会,低头在车厢里掏钱。车渐渐快多了,幸好又随前头的状况略缓了下来,女孩几乎将胸口贴到车门才勉强够到了Eugene的手,我没能看清钱是不是终于被她捏住,还是飘在了地上,因为车突然一个加速,女孩被甩在了后面。片刻,车再被堵住,惊奇的是女孩竟追了上来,原来是给Eugene找零来了。已经摇上车窗的Eugene摆摆手,女孩明显感激地冲车窗微笑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地转头奔另一辆车而去。

车 窗外烈日炎炎。这里只有干季和雨季,干季的时候连续几个月的大太阳,即使到傍晚也通常三十度以上,现在正是干季。在阿克拉的大街小巷几乎到处能看到这些川流在车群里的青年男女们。我叹息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在马路上买东西的,这里开车的都可以不用去超市了,再说能坐着车子买东西,可见这个城市有多堵了。Eugene把鼓点强劲的音乐调高了些,冲我一乐,随节奏摆了摆身子,说,这就叫桑巴舞,阿克拉的桑巴。

    突然,前年冬天在上海港汇广场的一幕在我脑海里电影一般跳出来。那天黄昏,我正迎着寒风匆匆往正往商店里赶,忽然被擦身而过一对青年男女叫住:哥哥,我 们到上海来找工作,带的钱花光了,给我们点儿钱买块面包吧。望着这对学生模样的青年,我生生愣住,但这种事情在城市里屡见不鲜,我脑海万般思绪过后,冲他们草草地报一个歉歉的笑意,低头便走了。

    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让我久久内疚,之后每每想起他们,他们的模样和话语还那么新鲜如初,至今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两个稚嫩的脸庞,记得他们的扭捏,他们的不安。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当时的我比他们更窘,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转瞬便会把我忘了,而他们的轮廓却在我脑海中历久弥新。我知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知 道或许他们也没有错,但我知道肯定有什么是错的。

    望着窗外随车流韵律的桑巴舞,我若有所思。Eugene从后视镜看看我,说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呢?我回过神来,说,你说他们卖的这些东西有多少是中国造的?Eugene又看看我,说应该很大一部分吧,顿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还有一个小的贸易公司,专门从中国南方进口纺织品啊什么的,在这边卖,你知道一开始你们中国人卖给我们什么吗?我摇头。他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垃圾。我笑笑,说中国产品的名声竟坏到这个程度啊。Eugene说:你没理解,我说的不是品质差,是当初我们从中国下了订单,交了钱,他们给我们运过来的货,打开一看,全是垃圾,是真正的垃圾,不是次品,就是垃圾你懂吗,那种发臭的生活垃圾。

    我想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又说,后来我不得不派人在那边呆着,看着他们出货,装箱,装船,但这样我的成本高多了。

    我想我沉默了好久。Eugene宽慰我似的,接着说,其实商业欺诈到处有,中国有,欧洲美国也有,哪儿都一样。

我想或许吧,纸醉金迷便幸福,轻歌曼舞便太平,哪儿都有幻象蒙蔽眼睛,因为哪儿都有利益泯灭良知,肆无忌惮的程度不同罢了。

    因为欧洲大雪,阿姆斯特丹的机场关闭了好几天,我只能转道布鲁塞尔,但巴黎机场同样糟糕,最终还是没能回得成巴黎,便再转道回到北京。冬天的北京一切都冰凉而寂寞,裹着单薄的衣服我没敢出门,我不期望被堵在那冰冷街头就能等得到春天,何况,也愿阿克拉的阳光能在我心头驻留得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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