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县长说话算话,开着吉普车回到了小村,把治好了病、养得气色不错的谢老爹给送回来了。这回齐县长的衣服干干净净,脸刮得发青,精精神神的,相比之下,周生好久没剃头了,长毛嘴尖的,显得比齐县长还老!/>
齐县长一进门就郑重道歉:
“孙主任,雷队长,真是对不起!我们这个穷地方,迎来送往的事太多了!那些官老爷们,一下来检查工作就是吃啊,喝啊,拍拍屁股就走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所以,我一听你们来了,就躲了起来。后来听县里的老人说,雷队长都下来不知多少次了,水道疏通规划也是孙主任一手做的,我想:坏了!我躲着不见面,大不敬啊!我专门谢罪来了!这一带都是林子,没有好地方。所以,我专门在双牌水库的食堂定了一桌席,给诸位赔个不是!咱们一会儿就上路,边走边聊吧!”
在山里沉沉重重、艰艰苦苦呆了两个多月了,走路、手扶拖拉机……今天的旅途第一次轻松得太奢侈,让人不知所措。这吉普车好像长了翅膀一样!
查舒舒服服地躺铺了床垫的地板上,两侧还垫了两个沙发垫子,这还是为谢老爹准备的呢!老孙坐在副驾驶位上,老雷坐在后车厢最靠前的长凳上,几个人聊得非常投机。查让眼睛尽量愉快地欣赏窗外的绿色。他喜欢让眼睛处于一种不聚焦的模糊状态,让那些森林在瞳孔中飞快地掠过,来增加一种速度感。窗外的景色就像一张张未完成的油画,新鲜湿润的油彩突然被人不小心蹭花了。
周生一声声地哼着小曲,他刮了脸,清爽多了。查忽然想起周生在庆书记的手扶拖拉机上的那个奇怪的准备跳车的动作:
“周生,够舒服的吧!就有一点不好:这种车要是出点事儿,怕你是没那么快就跳出去了!哈哈哈···· ”
老孙最怕听这个了!他从前面他们的聊天中回过头来:
“查!说什么哪!”
周生:“你还别说,自从坐了庆书记的拖拉机,什么都无所谓了,就是飞机从天上掉下来我也无所谓了! ”
老孙:“哎!怎么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车外边越来越亮了,吉普车出了森林,沿着双牌水库上游的岸上质量很好的公路飞驰,查觉得亮得有点睁不开眼,大概耗子从洞里刚出来时也是这个样子吧?刚出洞的耗子最容易被猫抓住呢,太晃眼啊。沿途的河岸、保坎都建造得很漂亮,民居、农舍、各种工厂企业混混杂杂,搅在一起。两岸公路上的车明显多起来了,他们的车时不时超过一些手扶拖拉机、运货的马车和挑担子的农民。
齐县长说,前面可以看到水库大坝了!因为他们从上游而来,所以大坝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跳板,搭在河上,上面还有几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建筑物(后来知道是轮机值班室)。
车子减慢了速度,大概是进入了水库库区的小镇了,人多得很哪!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一片蓝蓝的工作服的颜色,很多人提着蔬菜、肉、鸡蛋什么的,不时有人往吉普车里看两眼,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人能乘坐吉普车呢。
在查的想象中,水库这一带应该没多少人,没想到这里还有巨大的水力发电厂,工人多了去了!光是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电网的铁塔就让他头晕了。
以库区革委会主任为首的一大帮四五十岁的库区的各级领导人物从屋里走出来,欢迎齐县长和省里来的客人的光临。查问周生:
“这些人是在欢迎我们吗?还是在欢迎齐县长?”
周生说:“大概是欢迎我们吧!你看,到处都有一些标语呢。”
在随后一个小时的见面会上,查的双眼再也睁不开了!他坐在一个巨大的沙发里,沙发软贴贴的扶住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太舒服了!他强制自己睁开眼睛,可眼皮一会儿又沉沉地落了下来。县长主任们嗡嗡的声音渐行渐远,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查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既然拿我当小孩儿,那就让我这个小孩儿睡一会儿吧!远远的,他听见齐县长在给自己找台阶:那小伙子太累了,他才十六岁,挺不容易的,让他睡一会儿吧,吃饭时再叫他。
查和周生穿着雨衣,穿过那些难看、肮脏的职工宿舍区,准备到水库大坝下面去欣赏壮观的水闸放水的场面。老雷他们来了多次,对大坝放水一点兴趣都没有,留在招待所休息了。
双牌库区的职工宿舍是一排排两层楼的红砖房,所有的楼房都被煤烟薰得发黑,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搭建了很多小小的油毡棚子,堆积着各家各户的煤块、木柴和杂物。很多锈得一点颜色都没有了的自行车,被粗大的铁链锁着。一楼的每家人都加盖了偏棚之类的违章建筑物,作为厨房或杂物间。楼梯上堆着各家的杂物,只剩下很窄的一条楼阶,通向黑洞洞的二楼。
没有铺过柏油的楼之间的空地上,坑坑洼洼,一滩滩的积水,还是从上一场雨中留下来的。小孩们在踢球,常常是一球过来,停在水洼中就不动了。
一阵阵恶臭飘来,根本不用问,你就能知道公共厕所在哪里。
一般来说,公共厕所都是蹲式的,一个厕坑,两边是两个脚印形状的蹲踏,每个厕坑之间有一米高的矮墙相隔。查进了一个厕所,里边肮脏无比,地面全部被尿水淹没,有人放了一些砖头,在污水中跳跃前行,很多隔墙都被人拆掉,砖头都被拿回家盖房子去了。厕坑中粪便堆积如山,蛆虫涌涌而动,头顶上的绿头苍蝇嗡嗡旋转!查强忍着,完了事儿便转身而逃!
查说:“周生,你看这齐县长这么年轻,这帮老头子对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还真有点意思。可是我今天早上听见齐县长对老雷说,他特别羡慕你周生,挺佩服你的!”
周生瞪大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我有什么值得齐县长佩服的,你个赤佬要拿我开玩笑吧!”
“真的!他说,现在的人上大学比登天还难,单位选拔,推荐,只有一、两个
名额,大家一拥而上,最后,都让那些有来头有背景的人弄走了。你比他还小两岁,名牌大学毕业都六、七年了!他还说,他就是喜欢和林勘队这些人打交道,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说话实在,不来虚的。周生,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我怎么办啊,我以后还能上学吗?我的初中毕业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
周生看了看这个小可怜虫:“那就看以后中央的政策了。文革以前,就是考试嘛,考上了就上大学,考不上就去工厂参加工作了。那时的大学水平很高的,哪里像现在的工农兵大学生,全是走后门来的,一点基础都没有,不是我忧国忧民啊!那天在一张报纸上见到一个县里的插秧冠军成了农学院的大学生。开什么玩笑!这样下去,连能看完一张报纸的大学生都没有了!”
他们俩正说得热闹,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周生说得好啊!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齐县长!
齐县长说,他看见两个年轻人出来了,肯定是去看大坝开闸放水。大坝是有解放军武装守卫的,一般人根本不能靠近,所以,齐县长就追上来了。他还带上了库区管理委员会的照相机,他说,现在天色还很亮,拍点照片很有纪念意义。以后两个年轻人海阔天空,再也没有机会到双牌水库来了。
齐县长:“小周说得好啊。我在这儿干了快两年了,遇到很多实际问题,没人懂啊!工人农民们眼巴巴望着你,希望你能懂,可你又不懂!事情就难了。就说这大森林的事吧,路上我和雷队长、孙主任一聊,哎呀,胜读十年书!这就是知识嘛。”
天上的毛毛雨大起来了,这不是雨,而是多少立方的水轰然跌下几十米高的大坝,扬空而起的水雾。他们走过解放军战士的岗哨,进入了水库的要害地区。从水库一侧几十米高的水泥台阶下去,就到了大坝下游的底部,这才是观看大坝泄洪的绝佳去处,要是齐县长不来,外人是根本无法到这里来的。
查这才被双牌水库的气势惊呆了!水库开了三口水闸放水,那暗黄色的水厚厚实实从闸口轰然涌出,水头向上冲去,划一个弧形再向下,形成半圆形的水浪,像慢镜头一样,慢慢泻下来,几千吨重的水狠狠地砸在下游的河谷中,冲天水雾高达上百米,翻起阵阵白浪,旋起一个个暗绿色的漩涡,往下游而去!
查哪里见过如此震慑心魄的水!这才是三口闸!要是全打开,大坝上游的水不是几下就放完了吗?
齐县长说,那下游可就惨了,几个县的人要家毁人亡!所以大坝的安全非常重要,由部队驻守,库区还有民兵连。一般人绝对不许靠近大坝。
查盯着那水库里放出来的滔天巨浪,像是哪个外国小说里的从魔瓶里被释放出来的魔鬼,一会变成鱼的样子,一会有变成狼的样子。周生和齐县长聊着天,听得查有点坐立不安了。齐县长也好,周生也好,他们的生活毕竟是有了形,有了第一步,下面的事才有得比较,有得规划。查却什么都没有,就像一把孤零零的草,在山风里随风摇动,根系渐渐枯干;他又像一片被风撕扯得变了形的云,在湘南的大山里飘来晃去,总有被吹散的一刻。他从来没想过,以后是什么样。
查突然想家了。
晚上,招待所的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旅行包。老雷在厕所里刷着牙,他口齿不清地在厕所里面说:
“看看还有什么忘了的,全装进箱里封好!明天我们都不管了,有车子来把所有的东西运到长沙。我们彻底轻装了!”
老雷情绪很高,他从厕所里探出头来:
“我说为什么齐县长非要带我们到他的老家去玩玩,原来,他的老家就在有名的风景区阳明山脚下啊!这可是个好地方!从长沙来可不容易啊,咱们院里没有几个人来过这里。明天还要借一下他们的照相机,不照点相片留念就可惜了!”
查突然想起来:“咱们不是有一架照相机吗?我刚才装进这个包里去了。”
“你忘了在衡阳翻车的事儿了?摔坏了!可惜!那是一架苏联产的照相机,我们在外边的绝大部分照片都是用它拍的,每一根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周生:“这几个军用罐头也扔了算了,重得不得了,又没吃了几个。”
老雷:“现在不用背了,带回去算了,扔了多可惜!”
周生:“可这生产日期是1965年,已经七、八年了!哈哈哈,我吃的时候也没看清楚,不过刚进山时,哪怕是1956 年的罐头也要吃的。”
老雷:“啊!56年的?格老子!我还觉得红烧肉罐头蛮好吃的咧!全扔了吧!连压缩饼干也扔了!那上面什么日期都不写,搞不好还是剿匪时期的东西了!”
老孙说:“老雷,这个齐县长看起来真是求知欲蛮强咧!这两天问来问去,什么都想知道,我看他和小周嘀嘀咕咕说什么上大学的事儿,难道他的县长也不想当了?想上大学去?”
老雷:“不当县长倒是有可能!这个小伙子这么高的行政级别,难道他想死在这个山里边?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苏厅长离休了,听说点名要他,他不去。是刘主任告诉我的。刘主任说,现在他孤军奋战,别人对他又嫉妒,又不支持,冷清清的开着吉普车到处跑,只有刘主任给他撑着,能撑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