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暂别四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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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28)第一夜
中国驻纽约总领馆
第一次,越过浩瀚的太平洋。尽管下面是波涛汹涌,但机舱里一片宁静。我的心,却静不下来。虽说是受人之托、虽说是为人搭台、虽说是客串,但无论做什么,我都是百分之百的投入。这六个月的奔波,把心跑野了,现在要回归平静的书斋,这心,还收得回来吗?好像有点难。
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的航行,一直在浮想联翩。机长的广播,才把我拉回到现实时空。快着陆了,空姐在分发要填写的入境表格。记得其中有一项,要回答“你是否参加过共产党、纳粹或其它恐怖组织?”我们事先得到训令,一律回答“NO”。当时心想:“美国人真有意思,居然把我们的伟光正和那些组织相提并论。”过了许多年,才明白,美国人有他的道理。起码有一个地方,他们是共同的:对人的生命的漠视。恐怖组织可以把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颗炸弹;纳粹则把一部分他们认为属于劣等的生命送进煤气室;GCD 则认为“在需要牺牲的时候,就要敢于牺牲”,把所有的生命,都当作齿轮和螺丝钉。
我要去的那个Gainesville,是个很偏远的大学城。去那里,中间要停三站:旧金山、纽约、亚特兰大。在旧金山机场办理了入关和转乘手续,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去纽约的航班。落地窗外是一个小院,绿树、草地、喷泉,这是我脑海中留下的对美国的第一印象。两股喷泉,一高一低,水柱又粗又壮,突突的,仿佛无尽无休地在诉说着什么。说什么呢?既没有热情,也不是冷漠。也许,它不过是在那里自言自语罢了。
转机到达纽约JFK 机场,已经是当地时间晚上十点。到机场来接机的,除了中国驻纽约总领馆的人,还有两位未曾谋面的朋友,一位老王,一位小王。老王是王传智,蒋敏美的老实丈夫;小王是王平,王安时的聪明女儿。老王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小王在纽泽西的史蒂文斯学院念书。
同机到达的还有其他的中国学生,我们一起搭乘总领馆的面包车进城。在国内见惯了轻薄的日本车,美国车的厚重结实也让人印象深刻。总领馆在曼哈顿42 街和十二大道的街角,原来是一家旅馆,我将要在那里留宿两个晚上。
车窗外突然一片璀璨,我们进曼哈顿了。这时候差不多已近午夜,42 街还是灯红酒绿。九月纽约的深夜,已经相当有寒意。目击到的窗外的景象,让我惊呆了:满街是从事特殊行业的粉领工作者,浓妆艳抹,只穿着比基尼,一边在寒风里簌簌发抖,一边仍不忘搔首弄姿。腐败的美帝国主义,这回可是铁证如山了。
红色中国的总领馆,坐落在红灯区,哈哈,有意思,红到一块儿去了。
朱利安尼的铁腕扫黄,是许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再去纽约,42 街变得和其它街道一样普通、乏味。我东张西望,想发现一星半点当年的香艳,却一无所获。不由得感到一些惆怅,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现在,只能从百老汇的音乐剧“42街”里,重温当年这条街的辉煌。
不过,也有网友告诉我,不必惆怅,香艳文化也是西学东渐,现在大江南北,早已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了。
进了总领馆的铁门,首先是要缴费。住一个晚上,要缴十五美元,这在当时,对我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考虑到我们公费生一个月只有300 美元,这样的地方,不吃不喝,只能住20 个晚上。据说这是总领馆的创收项目。一位对美国情况显然比我熟悉的同学在低声抱怨:“他们这是非法经营!”抱怨没有用,进了这道铁门,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地。在这里,GCD 说了算。
领馆的一位领导(教育参赞?),给我们简单地训了话,宣布了外事纪律和注意事项,如不能单独外出之类。有一条告诫让我刻骨铭心:要准备一些零钱,最好是一张20 美元,放在你的上衣胸前的口袋。如果遇到抢劫,千万不要反抗,举起你的双手,示意对方你放钱的位置,让他们自己取钱。切记不要自己伸手,以免对方误会你是在掏武器,因此遭到不必要的攻击。这条训示后来还真派上了用场,看来这是在纽约人生活的必备常识。
一位网友还告诉我一个真实的笑话。后来有一个省代表团来美国访问,首站纽约也是住总领馆,经历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外事教育时增加了一项新内容:在外出时见到外国人,千万不要随便说“Yes”。之前曾有一位副省长带团考察,闲来漫步42 街,也算是考察纽约市容。翻译和随员走在前面,总领馆近在眼前,副省长大人在后面不慌不忙迈着方步东张西望,不时有外国人友好地和他打招呼,老先生很是高兴。其间有两个黑人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副省长大人为表示上国礼仪之邦的友好,连声说“Yes!Yes!”结果被前呼后拥地送进了房间,直到姑娘上来扒他的衣服方知不妙!可怜老革命使尽浑身解数无法脱身,幸亏身上还有一张总领馆的联络名片,最后靠组织出面才算把人领了出来。后来如何处理不得而知,只是此后的外事教育多了这样的再三交代。
横跨太平洋、横跨美洲大陆,一连两个横跨,我已经是精疲力竭。回到房间就寝,已经是下半夜。两个人一个房间。昏暗的灯光下,原来浅色的地毯已经变成深棕色,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怪味,熏得我久久不能入睡。
在美利坚的第一个夜晚,睡得,不踏实。
百老汇音乐剧《42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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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29)赵鉴芳
CST公司总裁赵鉴芳
因为我只有从北京到纽约的国际航班机票,从纽约到Gainesville 的美国国内航班机票,要由领馆帮助安排,所以我在纽约多待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赶紧到外面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走出铁门,是濒临哈德森河的十二大道。不远处,能看到停泊在码头边的“无畏号”航空母舰,这是一个老古董,越战后退役,现在是博物馆。灰色的船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河水、灰色的马路,身后灰色的高楼林立,一切都显得脏、乱和破旧。和我在日本看到的光鲜和整洁,反差很大。我想,难道美帝国主义老牌了,也开始衰败了?
百无聊赖中,我想到有一个人在纽约长岛,口袋里正好有他的名片:赵鉴芳,美国计算机系统及技术公司(CST)的总裁。我已经忘记是在什么场合拿到了他的名片,和他不过是一面之交。一面之交就能引出后面的故事,这就叫缘分。
赵先生比我年长16 岁,山东青岛人。1949 年,他们的说法是大陆“沦陷后”,我们则称“解放后”,到了台湾,成功大学电机系毕业。到美国留学后,在华盛顿市立大学电机及计算机工程系当教授,还当过系主任。1971 年北美兴起保钓运动,赵先生是一方领袖,因此和一群热血青年走到一起,其中的几位骨干成为后来赵教授创办CST 公司的合伙人。
纽约街头的公用电话,比比皆是。我随意找了一个,开始好奇地琢磨它。当时的我,囊中羞涩,更没有那么多夸脱(25 美分的硬币),所以只能望机兴叹。我仔细认读刻在电话机箱上的使用说明,突然有了新发现:Collect Call!这是一种由对方付费的服务方式。于是我怀着一种忐忑的好奇,按机箱上的指示,拨通了赵先生的电话。我报了姓名,接线员询问对方是否愿意付费?接电话的是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士,居然没有挂断电话,还同意付费!她把电话转给了赵总裁。我告诉他我已经到了纽约,下榻在中国总领馆,明天将会去佛罗里达。他显然很惊讶:一个并不熟悉的年轻人,刚到美国第一天,就会用这种聪明的方式和他通话。他立即承诺下班后来和我会面。
傍晚时分,赵先生自己开车来了,接我去曼哈顿下城的China Town(中国城)共进晚餐。在这次见面之前,“赵鉴芳”对我来说,只是名片上的一个符号。就像我记不清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的形象也模糊了。现在,面对面,可以仔细打量这位可敬的长者。赵先生方脸,往下倾斜的三角眉,非常有特点。黝黑的皮肤、高鼻、大嘴,嘴角的线条显露出山东人的刚毅。
CST 公司当时的主要业务是做PDP 计算机的系统集成,客户主要在中国大陆。李玉的姐姐楼叙真,在二汽计算中心引进过这样的系统。我曾帮大姐翻译过PDP系统资料,讨论问题时我常常能无师自通,偶尔也一鸣惊人。大姐是那种要安排别人命运的人,是她一锤定音:“阿南,你应该去搞计算机!”哈哈,就这样我改行学起了计算机。人家是“长青指路”,我这是“大姐指路”。
对了,也许就是那次和PDP 系统的接触,才有了和赵先生的一面之交?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现在,我们面对面,可以推心置腹地交谈了。我言简意赅地介绍了四通的成长。我用的语气越平淡,赵先生显然越感动。我说,我会先去佛罗里达大学报到,安顿下来以后,希望和CST 公司探讨可能的合作机会。
他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方式,都愿意和你合作。”差不多是开了一张可以由我任意填写金额的空白支票。如果上海人说这样的话,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礼貌语言。但赵先生是山东人,他说这话,用的是山东人的实诚。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往往取决于一些细节。素昧平生的人来Collect Call,一般都是立刻挂断,因为这样的电话收费很贵,但那天接电话的女士没有拒绝。后来赵先生专门向我引见了她。她叫袁美南,公司的副总,也是当年保钓运动的热血青年。
(1984年,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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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0)觉不酣
学校大门口(1984年,美国)
1984 年9 月7 日,我乘联航(UA)的航班到亚特兰大,然后在那里换乘东方(Eastern)的支线航班去Gainesville(下文简称G 城)。这两家航空公司在完全不同的候机楼,而且相隔很远。UA 的航班经常性的晚点,今天也不例外。结果中间转机的时间相当局促,我拖着笨重的行李,人生地不熟,还要看懂指路的标识。紧赶慢赶,一身大汗,总算在起飞前登上了飞机。
刚登机,就起飞了。这是一架小飞机,噪声大、颠簸大,但有一个好处:因为飞得低,地面上的风景看得真切。当飞机在G 城上空盘旋的时候,下面是一片葱翠的原始森林。星星点点的水塘像点缀的蓝宝石。我由衷地用英语赞叹了一句:“This is a beautiful country!”(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
别以为我英语有多棒,哈哈,我就会那么一句半句。句子虽然简单,来源却不简单。这是尼克松演说中的金句。当年我在中科院研究生院GESLC(成人英语中心)补习外语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听一些语音材料,其中有一篇尼克松的演讲,题目是“Bridge the Gap ”(为鸿沟架起桥梁),说他首次访华,离开中国的时候,从飞机上看到的大地一片焦黄,飞回美国上空,看到的大地一片绿色,他由衷地赞了一句自己的祖国:“This is,a beautiful country!”赢得了听众长时间的掌声。我此刻颇能体会尼克松的心情,就这么学了一句。那时候我说的大部分英语,老美都听不懂。但这一句,因为学了他们总统大人的语调、节奏,坐在我旁边的老美听懂了,还应了一句:“Yeh, Particular in this area.”(是啊,特别是在这个地区。)
到佛罗里达大学来当访问学者的,除了我,前面还有一位中科院昆明天文台的陈培生。他自己不会开车,请了一位有车的唐同学,一起到机场来接我。途中,陈温馨提示,要我付唐同学五美元汽油费。我自然照办,同时感慨在美国人际关系变得如此简单,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
横跨太平洋和美洲大陆的长途跋涉,又让纽约总领馆的刺鼻的地毯熏了两个晚上,中间的转机又是惊险紧张,到达目的地,已是精疲力尽。好想找一张舒服的床,蒙头大睡一觉。可是,磨难还没有结束。
我在北京时,已委托陈同学帮我找一个住处,他也回信说找妥了。这会儿,他告诉我,那个地方已经让人捷足先登。现在要去另一个地方,一栋破旧的House,有十几个中国学生挤在那里。我们到达时,房东,一个中年美国人,已在房间里等我们。那时候我们公费生的标准,一般是每月300 美元,我们所在的佛州生活指数低,只有270 美元。见了房东,先缴一个月的房租,90 美元。住房开支占一个人收入的三分之一,这是在美国生活的常识之一。
付了钱,才让进房间。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卧房,不,它根本就不是卧房。本来是和厨房连在一起的餐厅,现在隔出来,成了我的房间。别人都是木地板,只有我的房间是大块的砖地面,而且,布满了油腻。我顾不上这些了,和大家感了谢,道了别,关上门,倒头就睡。
你们一定会认为我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吧?错!刚关上灯,还没有来得及闭眼,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爬。赶紧开灯,发现满地是成群结队的蟑螂,有许多已爬上了床!在强烈的灯光下,这些蟑螂立马躲得无影无踪。我叹了口气,开着灯,终于睡下了,但不踏实。
似睡似梦似醒,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变成的那只“巨大的甲虫”,仿佛就是蟑螂。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在这里呆久了,也会变成蟑螂!赶紧离开!是啊,人生一天,有三件要事:觉酣、饭香、便畅。这睡不好觉,绝对要让人“变形”。至于会变成什么,就不好说了。反正,得想个办法,赶紧离开。
很快,我找到办法了。
佛罗里达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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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1)换房记
左起:我和老孔、小孙(1984年,美国)
那栋爬满蟑螂、挤满中国学生的房子,是早年中国大陆留学生在海外艰苦生活的一个缩影。从这里,走出了许多出类拔萃之辈。后来在全美学自联的幕后,有个留学生精英组成的CC 俱乐部,其中有一位骨干,叫陆文禾,就是当时我在佛大的校友。
佛罗里达大学座落在一片原始森林里,校园里有漂亮的爱丽丝湖,湖边有醒目的标示:“小心鳄鱼!”我仔细观赏过他们,体型不大,是一种短吻鳄,学名alligator。佛大有名的是足球队,其队名就是alligator:鳄鱼队。学校的校刊,刊名也是alligator:鳄鱼报。
我从鳄鱼报上看到一则广告:转租(sublease)二楼公寓、一室一厅、全新地毯、冰箱厨房、设备齐全。先电话预约,按约找上门去。房主是一位带眼镜、相当斯文的美国女孩。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对房子有兴趣。她带我参观了一下,宽敞明亮、干净整洁得让我叹为观止。然后开始谈条件。她说原来的合约还有三个月,因为在学校找到一份课余工作,提供她条件优惠的住房,所以已经搬走了。房子的租金是每个月270 美元。我很快盘算了一下,这样好的房间,再找两个人来分租,应该不难。于是表示愿意租下来,但有一个条件,要免一个月的房租。我说明,我已经付了那边房东一个月的房租,没有能力同时付两份,但希望马上搬过来,因为在那边我不能很好休息,你这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美国女孩犹豫了一下,看我诚恳的样子,就痛快答应了。
我回来约原来的房东,想找回一点房租。旁边的中国学生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也知道不可能,但还想试一下,权当是学习在美国的生活常识。我对房东说,我要搬走,因为休息不好。我只住了三天,应该付你9 美元,所以你要退我81美元。他非常不高兴,迟疑了半刻,虽不情愿,但还算痛快,全额退还了我90美元。我很快找到两位新室友,一位孙同学,在电机系读本科的年轻小伙子,我们叫他Tony;另一位孔同学,和我年龄相仿的访问学者,我们叫他老孔。
这边免了我90 美元,那边退了我90 美元,我第一个月的房租是0!小孙和老孔,一起享受首月免租的福利,皆大欢喜。呵呵,刚来三天,就折腾出这么个结果,让许多中国学生对我侧目而视。唉,我能感觉到,不完全是好评。
对了,忘了给你们说帮我联系学校的毕克茜了。她和陈春先的太太毕慰萱是亲姐妹,在生活习惯上,却大异其趣,不,简直是两个极端。姐姐随意到马马虎虎,妹妹讲究得一丝不苟。我来美国的时候,带了一个大箱子、一个小箱子。大箱子是替她带的,小箱子是我自己的。在家整理行李的时候,李玉颇有烦言。我说:“宁可自己的东西少带,也要替她把东西带上,人家帮我联系了学校,要还人家这份人情。”
我到G 城的当天晚上,毕克茜就来看我,取走了她的行李。她还带来了一些罐头、水果和生活用品,介绍了学校的环境,交代了注意事项,还送了我一辆二手自行车。这就叫人情还人情,中国人之间,就是有还不完的人情债。
毕克茜来访,还给我带来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原来答应收我的那位教授,在我风风火火办公司的那段时间里,已经不幸过世了。现在我要归到谁的名下,要由系主任来重新安排。据小毕介绍,这位系主任平时相当难讲话,尤其是对外国学生很不友好。
看来,我的留学生涯,一开始有点不顺。
约好了,第二天,9 月10 日,星期一,我去找系主任。
校园里的爱丽丝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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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2)周教授
我们在周教授家作客(1984年,美国)
我心情忐忑地站在系主任面前。硕大的头颅、往后梳的稀发、无边眼镜后面的眼神透着威严,系主任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我按照准备好的、背了无数遍的说辞,介绍了自己。他间或皱一下眉头,我明白他没有听懂某几句糟糕的发音。我感觉自己额头上冒汗了。
出乎意料,他的态度非常友好。我知道,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出于对刚故去的同事的眷顾。他示意我坐下,当场亲自打印并签署了一封给系里其他八位教授的信,详细说明了我的情况他要我拿着他的信,分别去和这八位教授面谈一下,然后把最后决定告诉他。
刚谈到第二位,我就决定了,就是他,周教授。周教授是早年从台湾来美国读书、毕业、任教的中国人,说一口标准的国语。和其他的美国教授比,沟通起来方便太多了。周教授的专业领域是计算机局部网络、以太网。这方面我完全是外行,既然我已志不在此,专业不专业,就无所谓了。
周教授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之一。说话不疾不徐、轻声细语,从来不说“你应该怎么样”,而是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诚恳细致、循循善诱、体察人意、成人之美。不说做学问,仅如何做人这一方面,我就从周教授那里学到了很多。
周教授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漂亮的太太、两个可爱的儿子,小的才四岁,已经在学习拉小提琴。他邀请我到家里作客,让小儿子给我们演奏,咿咿呀呀的,我没听出什么名堂,但那姿势,却已经是有模有样。据周夫人说,是一个日本人发明的什么教学法,从小就给小孩子灌输一种理念:练琴,和吃饭、睡觉一样,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不知道这样的教学方法能不能培养出天才。不过,据我所知,朗朗的钢琴差不多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我找机会和周教授谈了我的想法,介绍我的四通故事,探讨我们将来可能的合作。他显然饶有兴致。周教授明白我的兴趣在办公司,便带我去参观了三家风格迥然不同的计算机公司。
首先拜访了一位教授在自己车库里办的一人公司。乔布斯在车库里办成了苹果公司,使车库成为美国创业梦的吉祥地。这并不是唯一的成功故事,而是前有先驱,后又来者。早在1933 年,HP 就是从车库开始的,终于成为硅谷的鼻祖。后来的成功故事是Google,他们也是从Palo Alto 的一个车库起家的。
周教授又带我去参观了座落在森林里的“宇宙之庙”(Temple of Universe),呵呵,这不是真的庙,而是一家计算机软件公司的名字。一群年轻人,理想主义者,他们讨厌尘世的奢华和虚伪,躲到森林里,返璞归真,自己动手,一起盖房子、一起做家具、一起编软件。据说,他们编写的医疗管理软件,相当受医界的欢迎。
最让我兴奋的,是周教授带我去看到了IBM 的真身!从Gainesville 往南约300英里,差不多到了佛罗里达半岛的南端,有一个地方叫Boca Raton ,那里有IBM的一个研发及制造中心。周教授领导一个项目,和那里有合作,他们还提供佛大相当的经费。定期的,周教授要去那里向他们报告工作进程和交流情况。同行的,还有周教授的两位美国学生:乔和马克。乔曾经是赛车手,一路上都是他开车。是啊,对他来说,这点路,小意思啦。
IBM,以前,我只是从刘英武的嘴里听说过,从托马斯的书上读到过,已经使我悠然神往。现在,真实的IBM,尽管只是一部分,出现在我面前,我彻底被震撼了。
一个直径一英里的人工湖,绿水映着蓝天,漂亮得让我叹为观止。环湖,是一栋接一栋风格相似的浅色二层建筑,一万多人在里面井然有序地工作,IBM 小型机系列1,就是这里的产品。和HITACHI 的神奈川工厂相比,这里多了一分大气和从容。我要了一张这里的大幅照片,一直挂在我的床头。在我的梦想里,将来的四通,就应该是这样的。
许多年以后,大约是1989 年初,海淀区的史定潮区长带我去上地,那时候上地还是一片农田。史区长看着规划图,问我要哪一片。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IBM 在Boca Raton 的图景,我依稀感觉到,离我的梦想,已经不是很遥远了。可惜,半年后的风潮,把这一切推到了永远的遥远。一叹。
IBM(Boca Ra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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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3)大学城
大学城街头(1984年,美国)
Gainesville 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座落在亚热带森林里,与其说是一座小城,不如说是一个大花园。学校的纪念塔、别具一格的传播系大楼、森林小路、爱丽丝湖、湖里的鳄鱼、小城晚霞……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勾起我许多温馨的回忆。
G 城约十几万人,其中三万多是学生(据说现在已超过五万人)。就规模而言,佛罗里达大学在全美列前五名,就质量而言,在公立学校里是常春藤。大学是城市的主体、中心、商业服务的对象。那时候,从中国来这里的学生只有三十多人,为了省钱,大家聚居在几处卫生条件较差的房子里。中国人就是不同凡响,到哪儿都能建立起自己与世隔绝的窝。
每天早晨,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迈步在两旁绿草茵茵的小路,经过树木森森的校园,绝对是一个静心读书的好去处。可是我的心,已经静不下来了,就像满地活蹦乱跳的小松鼠。小家伙总是瞪着明亮的黑眼睛,甩着松软的大尾巴,友好地和你打招呼。
不仅松鼠友好,小城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友好。刚来乍到,要到市政厅去办一个社会安全号。我一边问路,一边在秋阳下频频拭汗。这时候,一位黑兄弟开车停在我身旁,问我要去哪里?我说了目的地。他高兴地邀请我上车,说是顺路,可以带我去。我却有点望而生畏,因为这位兄弟不是一般的黑,除了牙齿和眼白,看上去一团漆黑。我硬着头皮坐上他的车,才发现他的车也不是一般的破,仿佛是刚从汽车垃圾场开出来的,不仅座椅翻着花,连顶棚都掉着渣。开起来哐当哐当的,不用按喇叭,行人就躲得远远的。黑兄弟看我惊恐的样子,一路上直跟我说对不起。下车的时候,我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由衷地表示了感谢。
其实,校园里有巴士,到哪里去都还方便。只是车次少,一般要在巴士站等二十多分钟。也就是在候车期间,我有过一次“艳遇”。呵呵,别想歪了。我是说,“遇”到一位漂亮女生,她让我感到惊“艳”。这位美国姑娘,清新得像早晨森林里的一缕空气,飘逸得像蓝天里的一朵白云,俏丽得像夜空里的一轮弯月。我却像是看到了太阳,脑袋就像向日葵,不由自主随着她的脚步转动;更像是遭到了雷殛,目光直了,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目不斜视,走过了人群。我还没有来得及失落,她突然回眸朝我灿烂一笑,摆了摆手,说了句:“Hi”。这声“Hi”让我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了下来,让我从想入非非中回到了现实世界,仿佛大梦初醒。没想到这一声“Hi”,有这么大的功效,我暗暗称奇。后来我也学了这一招,在一个特殊的场合,派上了大用场。
佛说,前世500 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如果这一次算回眸,那么还需要499 次;如果这一次算擦肩而过,那么前世已有过500 次回眸。所以我说,和这么多朋友在网上结缘,起码得有三生三世的情分,应当要倍加珍惜。
留在我记忆里的,除了这美丽的瞬间,还有美式足球的翘楚、佛罗里达大学的鳄鱼队。鳄鱼队不止一次在全美大学联赛中得冠,球队的粉丝称Gator,象征色是桔黄。我到体育场看过一场比赛,除了铺天盖地的桔黄色,桔黄的帽子、桔黄的T 恤、桔黄的纸花、桔黄的丝带……别的,没看出什么名堂。只看到两组彪形大汉,穿着盔甲、戴着面具,互相冲撞着、撕扭着。除了比蛮力,体会不到一点点体育的美。所以,我一直搞不懂美国人为什么要因此而疯狂。这一次,鳄鱼队在主场又是大胜,全城沸腾了,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辆敞篷车上,挥舞着橘黄色、嚎叫着,特地去掉了汽车的消音器,听起来就像是放鞭炮,从我们身边轰然而过。许多年后,在电视里又看过几次美式足球比赛,算是明白一点了,但仍然不喜欢。不仅是不喜欢美式足球,我也变得不喜欢读书了。原来,我最喜欢的就是读书,学什么都甘之如饴、废寝忘食、过目不忘、出类拔萃。但读书需要心静,但现在心静不下来了。心不静便思动,很快,我又有了新动作,再次让周围的中国同学侧目而视。
鳄鱼队在主场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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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4)找上门
在CST公司大门前(1984年,美国)
大学城很漂亮,但热带雨林里的那种湿热,让人有点受不了。我感到背部隐隐作痛,晚上睡不好觉。开始,我以为是床垫不好。那时候,我们的床具都是从垃圾场拖回来的。每到假期结束,毕业的学生把他们带不走的家具扔在外面,新来的学生就从里面挑挑拣拣。我到得晚,只捡到一个弹簧支楞着的单人床垫,每天晚上硌得难受。室友老孔有一个质量不错的床垫,他见我睡不好觉实在痛苦,友好地提议我们换铺睡。开始感觉好一点,但不久以后,依然是背疼。
这其实是心脏有问题的早期症状,但那时候不懂。我当时的饮食习惯非常不健康,为了方便,也因为便宜,只吃几种:米饭、鸡腿、西瓜、冰淇淋。尤其是冰淇淋,草莓的、香草的、巧克力的,买了三大罐,放在冰箱里,一碗一碗地吃,真过瘾,也真糟糕。眼角出现了可怕的黄斑,这是高脂血的典型症状。更可怕的是我的无知,不懂,还责怪床垫、甚至怪罪佛州的气候。
终于有机会暂时离开佛州的湿热了。10 月初,赵鉴芳教授邀请我到他的公司去访问一周。CST 公司在纽约长岛,G 城到那里没有直达的航班。虽说这次旅费赵教授主动作了承诺,但我还是想要尽量省钱。从G 城往东北70 英里,有一个城市叫Jacksonville,从那里有到Newark 的便宜航班。从G 城到Jacksonville,
有机场接送服务(Airport Shuttle Service),收费10 美元,而从那里到Newark的“红眼航班”(一种过了午夜后起飞的航班),单程是57 美元,合计67 美元。我从纽约来G 城的机票,领馆安排的,花了200 多美元。现在的花费不到三分之一,绝好的性能价格比。哈,小时候没在上海白呆,也学到了一点点上海人的精明。那时候我刚到美国一个月,所有这些安排,既让人侧目而视,也让人刮目相看。
提供便宜服务的航空公司叫“People’s Express”,像上公共汽车那样,在登机口排队交钱上机(只收现金),上机后自己找座位,坐满为止。托付行李一件5美元,机上的任何服务都要另收钱。这样,才能保障机票最便宜。不仅服务方式新颖,公司组成方式也特别:飞机是租来的,没有老板,所有的员工,从驾驶到乘务员,都是股东。美国人的创新能力,真是层出不穷。不知道为什么这家公司后来不见了。在美国航空界,也许只是昙花一现,但就是这“一现”,让我经历了,也留给我许多难忘的思考。
到达Newark 机场,是凌晨2 点。离第一班地铁,还有四个小时。我坐在一家通宵服务的饮食店里,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美国人的咖啡淡得像法国人的涮杯水。但是,法国人的浓咖啡要4 美元,只有一小杯,旁边只放两小块方糖;美国人的淡咖啡只要1 美元,可以喝无数杯,糖随便加。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新大陆和老欧洲的区别。也难怪,法国人从心眼里瞧不起美国人。
我坐在那里,一连四小时,不停地喝咖啡。喝得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到咖啡,胃里就直泛酸水。在这四个钟头里,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从容地、仔细地研究一下纽约的地铁线路。从Newark 机场,有地铁通曼哈顿34 街的Penn Station。CST 公司在长岛的Farmingdale,从34 街到那里,没有直通车,中间要在Jamaica 转车。我把中间要经过多少站,都弄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年轻,不光读书可以过目不忘,看地图也可以过目不忘。东方刚刚露白,当我踏上第一班地铁去34 街Penn Station 的时候,已经胸有成竹了。
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一丝差错,整个行程顺利得让我觉得有点乏味。哈,从审美角度看,这就是谋定而动的缺点。当我按图索骥,拖着行李,站在CST 公司大门口按铃的时候,把公司所有的人都雷倒了。
赵总裁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他说,你们大陆人到了机场,只会做,也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开车去机场接。像你这样,不需要接,不叫出租车,乘公共交通自己找上门的,绝无仅有。
显然,对这位绝无仅有的年轻人,赵教授愿意提供任何方式的合作。
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吗?好像有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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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5)哈林区
行走在哈林区(1984年,美国)
赵教授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几位副总,都是他学生辈的年轻人:金震、黄湘、袁美南。金震豪爽、热情,方颚、大嘴,典型的猛男,太太是德国人,有一个精力十足、聪明顽皮的小男孩。黄湘,一个身材修长、相当清秀的小伙子,从名字就知道他原籍湖南,看来他是外省人的第二代,他和袁是夫妇。我到美国的第一天打Collect Call,接电话的就是袁美南。哈哈,幸亏她没有挂断电话,否则就不会有这次纽约行了。
赵总裁让他们分别给我介绍公司的市场、销售、工程、财务等方面的情况。他们主要做三种系统的市场开发:大系统是VAX780;中系统是68000;小系统是PC。客户主要是国内的单位。
他们真正的生财之道,没有讲。但通过几天实地观察,我自己发现了:他们把客户的培训费用,变成了不动产投资。那时候国内单位购买一台计算机系统,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在海外培训,例如1980 年我们在日本的培训。客户要为这样的培训付很高的费用:食宿、交通、师资、资料等等。我们在日本住王子饭店、吃伊藤博文老宅的中华料理,花的都是科学院付的钱。CST 则把这部分钱用来作为买一栋房子的首期,安排客户在里面住,冰箱里给他们准备了肉蛋、蔬菜、水果、牛奶、饮料和各种中国食品,由他们自己开伙。客户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CST 则把本来要付给旅馆、饭店的钱放进了自己的腰包,转为房产的投资。你看,他们有多聪明!
当年在长岛他们所在的地区,买一栋很像样的房子,也就是10 万美元左右。那时候他们已经买了两栋。这方面的投资回报,可能远比他们的主业要高。
我自己会乘地铁,所以很方便单独活动。我约了王传智,蒋敏美的老实丈夫,在曼哈顿见面。老王原来在北外学英语,现在在哥大学美国外交史。哥大在曼哈顿的上城,再往上,就是哈林区了。
哈林区,是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地方。这是曼哈顿漂亮脸蛋上的一块伤疤。据说,从110 街往上,其“危险指数”也与街号的序列成正比。老王住在129 街,呵呵,正在危险的中心区。一出地铁站口,我就被震撼了:焚烧过的破败公寓、满街的黑兄弟、诡异的目光……是的,一个壮实的黑男人,牵着一个黑黑的小女孩,他用诡异得的有点恶狠狠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不,是盯着我拎着的、港商吴为烈送给我的、漂亮精致的真皮公文包。阳光下,真皮的光泽加上金灿灿的铜锁扣,显得分外刺眼。
我加快了脚步,他同步加快,我的心跳也同步加快。我突然想起佛大校园里的漂亮女生。于是,我回过头来,友好地、一脸灿烂地,和他打了个招呼:“Hi”。我发现,他原来紧绷着的脸部肌肉,明显地松弛了。我又特别笑着和小女孩摆了摆手,亲昵地小声地再说了一遍“Hi”,这时候,黑大叔脸上也有了笑意。我知道,危险警报解除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在哈林区,我还是被抢了。那是晚上,我从外面回到老王的公寓。按了铃,上面给了信号,我推开了铁门。进屋的时候,旁边跟着窜进了一个黑影。我上电梯,黑影也上电梯。这时候才发现,是一个黑女人。她突然朝我跪下,不是抢劫,是乞讨。她咕咕哝哝说了一堆话,我只听懂几个单词:Children、Hungry、Money,大意是说她有一个孩子,在饥饿中,给点钱。这时候,给她一美元,甚至几个夸特,就可以打发。但我正好没有,只有在上衣口袋里按领馆指示给抢匪准备的二十美元,我有点舍不得。她见我没反应,又怕我离开,就一把抱住了我的腿。我使劲想把她推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她显然误会了,立刻就开始解扣子、脱衣服。我慌忙扔下仅有二十美元,夺门而逃。
气喘吁吁到了老王的房间,他奇怪我怎么半天没上来。我说了历险记。同屋的朋友们反应很平淡,因为他们都有过被人用枪顶着脑袋的经历。他们非但不同情我,还说我好运气,连碰到的抢劫,都是个温柔版。
当时和老王一起在哈林区混的,都非等闲之辈。我记得有大导演谢晋先生的儿子。还有一位和老王来往密切的朋友,就是后来蜚声画坛的陈逸飞。
当时,我很懊恼,懊恼为什么不随身多带点零钱;很心疼,心疼我这二十美元;甚至有些责怪,责怪领馆的告诫不够全面。
当然,也有感恩,感恩校园里的那位回眸一笑的漂亮女孩,还有那一声甜蜜的“Hi”。
1984年,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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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6)黄玫瑰
CST公司副总裁金震
和CST 公司的合作,谈得很顺利。我和赵教授一起为我们的将来,作了大致的安排:我在佛罗里达大学的访问学者的身份,到这个学期结束告一段落,然后转到纽约来。从1985 年1 月1 日起,从原来的公费转为自费。今后我在美国的费用,由CST 公司支付。赵总裁问我需要多少,我报了一年大约9000 美元。他没有任何迟疑,一口就答应下来。他相信、我也自信,我能为CST 带来的收益,远远不止这一些。
王传智希望我帮他找一份有报酬的业余工作,来改善他在哈林区的困境。我顺便把他介绍给赵教授,赵痛快地同意了。在我们的蓝图里,我将来会穿梭在美、中之间,而老王则可以算是我在CST 公司的常驻代表。在美国的公司里,没有免费午餐,更没有吃闲饭的。公司安排老王给来美培训的代表团当班车司机。老王很敬业,把平凡的工作干得有滋有味。
袁美南却问了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老王他开心吗?”。我理解她的问题,一个在美国名校学美国外交史的学者,现在做一个司机的工作,能开心吗?但是,我确确实实能感觉到,老王很开心。我想,这是因为人生在不同的阶段,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会有不同的需求层次,“Happy”(开心)的兴奋点也不一样。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文革,下过厂、插过队,接受过再教育。对没有这些经历的袁来说,她确实很难理解,我也一时说不明白。
回到佛罗里达,我作了在那里的结束安排,准备转到纽约来。告别了可敬可爱的周教授,告别了相处时间不长的同学们。另外,给休士顿的中国领馆写了信,告诉他们从下个月起,不用给我寄270 美元生活费了;并报告了我的去向,转到纽约以后,我就归42 街附近的红色领馆管辖了。
CST 公司在纽约长岛,赵教授的家还在华盛顿DC。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回家过圣诞节。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美国家庭过圣诞。那天,到达华盛顿已是深夜,街区笼罩在一片薄雾里,我看到一个花摊,摊上摆了一大堆带着新鲜露水的黄玫瑰。我估计自己是摊主最后一个客人了,于是同他讨价还价,最后谈妥50 美元,把摊上的全部黄玫瑰包圆。呵呵,真正的一大捧,我准备把花献给女主人。
赵夫人叫玛丽,一位优雅的美国女人。赵教授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处在十几岁的青春叛逆期,基本上不会说中文。因为我语言能力差,所以很难和他们沟通。但那一大堆黄玫瑰,确实让夫人和孩子们都很开心,他们把家里所有的花瓶都插满了,还余下了许多。
但最开心的,是大家围着圣诞树,打开赵教授为我们准备的圣诞礼物。孩子们开心地朗声笑着,赵夫人矜持地抿嘴笑着,我也礼貌地有点拘束地笑着。不过,我确实很开心,我第一次得到了一份圣诞礼物:赵教授送了我一个旅行用的西装包,那种可以把西装挂在里面,然后折叠起来的旅行包。
赵教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万,以后你可能要经常在旅途上背着它了。”之前,他去了一次北京,拜访了四通,见了老沈。他告诉我:“公司状况不错,但有一些问题,你应该回去一次了。”
赵教授继续留在华盛顿和家人渡圣诞假期,我只身去纽约,准备转机回中国。接待我的是金震,我在他家里留宿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送我去机场。吃早餐的时候,我第一次尝到抹面包的草莓酱,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好爽口。呵呵,可别笑话我老土,在佛罗里达的时候,我光吃冰淇淋了,还没来得及尝草莓酱。
但金震的太太,一位风趣的德裔美女,还是笑话我了。她说:“万先生,你可能会在机场出关时遇到麻烦。”我表示不解。她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违反了美国政府的规定,夹带了大量的美国植物种子离境。”
呵呵,她是笑话我吃了太多的草莓酱。
当然,我在出关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很顺利地,1984 年的最后一天,12 月31日,我乘坐的航班平安降落在北京机场。
1984 年结束了,我的“一帆风顺”也结束了。迎接我的,将是不顺利。非但是不顺利,而且是灭顶之灾。
(1984年,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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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