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每天上午大约十点左右,我都能在办公室里听到一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成曲调,但也不难听,叮叮咚咚象山泉一样。办公室隔壁有一家特别的学校,里面有十几个患自闭症的大孩子,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我猜想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些单调的琴声有点象他们的内心世界一样,有些不协调的旋律,但是简单直接,手指落在哪个琴键上就发出哪个声音,没有谱好的乐曲,也没有排练。那些活在自己封闭世界里的孩子们,每天中午都会由两三个成人带领,分成两个小组,一圈一圈地绕着外面开阔的草坪散步,几乎风雨无阻,当然除了下大雨或者下大雪的天气。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出去散步,如果天气特别晴朗温度又适中,他们会在草坪上玩球,有时他们什么也没干就在野餐桌边坐着。我们彼此看看,我们生活在两个互相隔膜的世界,我们谁也不能理解谁。
项目快到了收尾阶段,却意想不到地出了一点差错。测试的时候老有些找不出原因的错误。大老板马克急了,脸上挂着霜,大家天天加班,我只好取消了一次理疗预约。也就是在那个礼拜,我接到了大学好友小米的一封电子邮件。从时间上看,信是半夜发出来的,信很短,只有几行字,“新民二月过世,肺癌。他的书《庄子传》已经再版。天妒英才,痛!”
我一时楞在那里。窗外阳光如泼,大孩子们正在散步。我隔窗看着他们单纯灿烂地走过,却感觉好象有些什么东西,哗的一声就那么碎掉了。两年前回国的时候,我见到了小米和老K ,新民远在沙漠里旅行。那时小米在单位刚被提拔,主管旧房拆迁,每天为钉子户发愁。老K 变得异常沉稳成熟。一起喝酒,找了一家露天海鲜餐馆,三个人在海边迎风坐着,断断续续地谈着些往事,小米沉着地一杯接着一杯喝酒,谈笑风生,而我两杯还没喝完就开始头晕。灰蒙蒙的海雾隔断了远望的视线,遮阳棚把她的胳膊一只挡在阴影里,另一只留在淡淡的日光下。海风一吹不觉我就湿了眼角,感觉有点像在梦里一样。当年的校园诗人老K 看看我又看看小米,调侃说,“你们俩,一个锻炼得炉火纯青,一个明显缺乏酒精考验。”
二十年过去,老K 已经不写诗了,他读很多古籍,没事儿就练书法,字写得越来越好看。你跟他说什么事儿,他都淡淡地表示理解,他变得象深谷的河流一样深邃宁静。当年的一头乱发已经没了,头发剪得特别短,那个曾经众多美女环绕身边的老K 已经跟这个世界握手言和,过着逍遥而隐遁的日子。我开玩笑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还好你没变成一个脑满肠肥的老官僚。”同学中还在做学问的,就只有新民一个人。《庄子传》出版的时候,新民只有二十八岁,在大学里教书。那时我已经远在宾西法尼亚的一个小镇改学计算机。我一直没有机会读到他写的那本书,我想象不出来以他拘谨不安的个性,会怎样诠释庄子这样一个人,庄子应该由自由自在往来无拘的老K 来写感觉才对。新民是很少谈及自己内心的一个人,但至少有一点,挑选庄子来写这件事本身,就表明了一个人内心的一种态度。
最后一别是在新民的家里,老K 也在,可小米在成都。大家知道我要远行,一别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见面。新民问我,“你出去以后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又说,“要不你以后翻译书吧,翻译点国外的小说倒不错。”我出去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因为大家都往外走,我也跟着走了。老K 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是个急于跳进生活中的人,你不是。”我那时是个哪里都不去的人,安安静静地活在校园里,在一个城市住了多少年,提到一些小巷,我有时会露出茫然的表情。那种时候,小米会讽刺我说,“你适合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新民会憨厚地笑笑,老K 则鄙视地看着我,眼里似笑非笑。可接着他又会说,“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活呢?!”然而鬼使神差,我却成了走得最远的一个。二十年后,当我,老K 跟小米终于又聚在一起在海边喝酒的时候,我拿出我们毕业时拍的合影照片,老K 呵呵一笑说,“哦,古时候的照片呐。”然后又对小米说,“她出国前的那两年,都是我在看守着她。”小米挖苦说,“你怎么看的啊?怎么看着看着就把她给看到国外去了?”
读大学的时候,新民读了很多美学和中国古代哲学方面的书,他逃不逃课我不知道,老K 一惯逃课。老K 恃才傲物,但他不和人对着干,他身材高大,跟人说话时总是微微弯下身子,随和并且笑容可掬,但是他的眼神里却常常流露着几分讥诮和满不在乎。老K 逃课的时候,不是躲在宿舍里看小说,就是跟诗友一起在外面喝酒。小米和我偶尔也会逃掉政治课,带上一两本闲书,然后在校园里找一棵低矮的垂柳钻进去,躲在四面下垂的柳枝底下聊天,将树叶一片一片扯下来,把即兴想出来的短语或诗句写到树叶上,最后全都撒在树下说,“有缘的人就会读到这些字。”
那时,我们每个人都在憧憬着一些美好的事物,而且也并不在意能不能实现那些美好的梦想。
那些带着诗句的树叶,也并不真得在意有没有人能够看到,它们存在过,仅仅存在过就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