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德明政：十二獸首銅像的政治美學

《Circle of Animals/ Zodiac Heads：走圈獸 十二首》，是以圓明園十二生肖獸首為題材的戶外雕塑群，由今年五月到七月，同期分頭現身紐約與倫敦。這是艾未未大型公眾空間的藝術環球展中途二站，所謂「公眾」，是指你只要路經曼哈頓中央公園，或倫敦中心臨泰晤士河道的古建Somerset House，順道便會邂逅這些大腦袋。十二生肖獸首全給放大，用桿撐起懸空，遊人可以走近拍照，甚至連小孩也能玩耍其下。跳高想拍拍虎頭，或摩摩猴鼻，你想怎麼看怎麼玩，悉由尊便。清帝禁苑的珍異神獸，今朝竟來與眾同樂在街頭！

圓明園十二獸首銅像還會繼續在美歐亞洲圈圈走，直到2012年底。不過適在艾未未消失敏感之際，中國警方、稅局、外交部全裝聾作啞無確切說法長達兩月之期，他的作品突然招搖西方鬧市，按中國特色的邏輯推論，一定是西方陰谋，為艾搞展覽，務令中國政府的臉面難看。十二獸首全球循迴展出，其實早便敲定，2010年9月巴西聖保羅雙年展已首度與公眾見面，時艾未未人身尚未失自由，政府樂見他放獸周遊列國，讓帝國主義侵華掠奪的罪證直搗西方心臟。但誰都沒有料到，方過半年，好好一個藝術家突失聲失踪在中國，中國政府遂失禮于國際，事態急轉如下，發展至此，始作俑者誰？幹嘛總是別人才有鬼？

當今所謂共和國之民，竟把昔之封建帝王的十二隻禽獸的大頭當寶，為國格尊嚴之所寄，本即多少有點無厘頭之事。只不過是皇朝的裝飾品，居然可以變成政治符號，曉之以民族大義，其間國家宣傳機器的生產過程實在明白不過，筆者覺得已無甚麼值得多談的意欲和必要了。然政治的十二銅首雖可無論，反倒是這十二件的呆頭呆腦，怎麼會成了藝術品？有何美學意味？又政治怎麼鍾情于此？饒有趣味，卻不妨由文化批評角度予以探討探討。

須知道，藝術文化符號的能指，與其所指，總非一成不變的，正是這能指與所指間的不斷轉換，使到藝術的意味層出疊見。進入指定的意義又由當中跳脫，瞥見生機盎然，欲辨已忘言，其間之動力运作過程何在？一方面固來自作者之裝置預設，一方面也是由于受眾之參與，和歷史不斷營造的一道背景烘托。十二獸首，正是這種美學經驗的一個極佳個案。

此一名謂「圓明園十二獸首」的銅像群，本即充滿誤導歧義。第一它未曾在圓明園，只是圓明園之東之附園長春園北，西洋樓建築群中最大大樓海晏堂前樓正門平臺外，大水池之噴水銅雕。第二它本非光頭獸首，而是十二尊石刻人身安紅銅獸首的著袍生肖坐像，沿門左右跑梯作八字排開，右為鼠虎龍馬猴犬，左為牛兔蛇羊雞豬，按十二時辰一右一左乖乖依次噴水，到午正十二獸再齊噴水柱熱鬧一番，乃整套銅石合製的水力鐘。這長春園非同圓明園設有聽政之殿議事之院，而是乾隆帝為自己建造的頤養之所，更準備在退位之後當太上皇時遷居，宴遊享晚福。此園特色是室內外滿佈西洋家具飾物，中央大樓俗稱西洋樓更是全巴洛克風格，只在細節混入東方情調，由耶穌會修道士意大利人朗世寧規劃整體，法國人蔣友仁設計噴泉時計。修道士來華不得傳教，他們於是改以個人才智服務中國博取信任，圖消除隔閡，望有日得准自由分享信仰。朗氏任宮庭畫師，兼職建築設計師，終為融中貫西之新藝術形式開風氣之先。蔣氏主要貢獻在天文地理，他進行西藏、新疆的實測繪圖，完成中國全境首份有數據為憑的地圖，同時在獻給乾隆的《坤輿全圖》解說圖文中附帶介紹了哥白尼的日心說，身後他人代為出版，名《地球圖說》。設計噴泉，僅其臨時的任務，只是內中巧妙，當時無人能學到，他身後泉出故障，便告失修，所以換言之十二生肖只吐了頂多廿卅年的水，以後的八九十年投閒置散，枯坐池畔，直至身首異處之日。所以十二生肖像最初是以機械巧玩面貌出現，論造型風格不中不西，形象生硬死板，只有當放入皇帝退修養老，返老還童需找成人玩具這樣的意識脈絡中，才見出少許興味。若與它置入的整體頗媚俗之巴洛克風相比，十二獸的藝術格調更加不高。蔣氏逝後十二獸只能以人工灌水充充場，乾隆有廿年須面對山寨玩具，故長春園並非如其名的那般真箇寫意。

十二生肖噴泉，原只歸皇帝一人很快玩厭沒戲的長春夢，它之屬于受眾集體的美學震撼，其首次應等到1860年，出現在英法聯軍眼中。火燒圓明園，按中國教科書的標準說法，為帝國主義欲于精神上擊潰天朝，乾隆帝在位六十載費銀千萬，歲營月建日修之作見毀，是余一人之家仇同為族辱國耻；若按西方歷史檔案的說法，這是針對清延屢屢違反公約更變本加厲虐死使節，所作出的不選涉及國家象徵的紫禁城而挑皇室休閒家園的有節制懲罰決定。說政治是非恩怨，非本文目的，吾人關心者是當時英法官兵的視覺經驗，怎麼感受庭園一邊焚毀又一邊捲走十二獸首？過去洋使節目睹圓明園後的文字記載，一般總體印象是初見讚嘆恢宏堂皇，久則感覺支離煩瑣。現在到了洋兵哥來，在幾無抵抗下輕鬆入園，帝都繁華，驟令目眩，起初還以為進了博物館。第一天尚互相警惕切勿亂碰，未幾已有人難抵引誘，順手牽羊。翌日英法軍人及顧傭兵無分膚色，一湧而入，不甘人後，掀起往下48小時的劫掠，滿座的金銀珠寶字畫古玩，被有意搶半，又無意毀半，帶不動挖不走的仍餘無計。用有位在場者的描述，夏宮裡忽形同出現一場「吸食大麻陷入迷幻」的狂歡。

兩天後他們始從暴躁錯覺中舒緩過來，進入四天相對平靜的日子。北京人好奇洋兵大炮，圍觀者如市，聯軍則在旁安心等待議和談判與釋俘消息。但結果是，談判使團39人過半竟遭虐殺，屍身化膿生蛆，白骨外露，死狀恐怖。考慮懲誡，英方指出：增加賠款，不過更促成官府搜刮民脂；討押解苛吏，多半亦只得到真兇的替死鬼。火燒圓明園，是最直接降罰清帝的儆示，故公告曰：「種種違約行動，百姓未參與，故不予傷害，惟清室政府，不能不懲之也。」埋葬死者禮畢，一聲令下，軍隊分組衝入園區，這洋人稱之的「夏宮」遂付諸 一炬。為此舉作出決定願負全責者，是英駐華專員、談判之全權代表Elgin伯爵。他是由貴族家教及牛津一等榮譽培育出的精英，與來自基層的士卒傭兵，背景絕然不同。普通人為帝宛的壯美所震懾驚詫，被壯美擊倒，匍匐于地，為其征服；或又受秀美誘惑，身不由己，亦步亦趨，任秀美擺佈狎翫。主體與審美對象的距離一旦消失，美隨即轉惡，頓變醜陋。欲望和美感，本非必矛盾，因可欲成可悅，周受眾美，欲亦暢遂。唯乏美育之心靈，可悅的悅樂，常未能當機向美昇華，反之可悅成可欲，由欲驅役，為情欲的奴隸。真正的貴族，是精神的貴族，不靠爵品，貴在人品。壯美之前，依然不卑不亢雅驯以對；親吻秀美，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十八、九世紀美學的sublime壯美beautiful秀美的講究，不只是書齋的懸念，英國紳士的學會，法國文人的沙龍，那些幽默與揶揄，懷疑與睿智，培養獨立的人格及懂得衷心欣賞的情操。雖然時之歐洲仍存帝臣、爵等、階級之別，但是距離感中之美學，使到心理攸同，又各得其所，對自由主義皆有默契。故面對帝王之尊，屈一膝示敬已足，尊卑固有之，但點到即止。不必三跪又九叩，自貶自賤至其極方才謂之知禮。當西方遇到東方，遭遇沒有距離沒有餘地的壯美，即哲學家所指之東方專制主義，格格不入。因西方再專制，人格尊嚴、自由意志仍是絕不容侵犯的最後一道防線，但時之東方專制好像對此全無概念。尤其看到清廷對另一主權國使節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圓明園再是壯美，不過是面具，背後空洞，沒有靈魂，即最起碼的生命敬意，一點的人格意識，付之一炬，又何足惜？不過毀滅虛假的壯美，亦需代入旗鼓相當壯美的幻覺，自陷躁狂。

十二生肖獸首，便是這種迷幻美感中的記念品，被挾帶出國或轉折于中國民間，最後流出海外抵埠西方，二百餘年來全世界並不清楚路向，中國人也多並沒認真當回事。2000年牛虎猴現身香港拍賣會，國家文物局官方立場：被搶文物，應盡各種形式使其回歸，不予回購，拍賣應立中止，這是原則。不過軍方背景的中國保利集團，旋舉手擲出3137萬的港元悉數奪得，凱旋歸國。獸首有價，於是排隊露臉，2003有狗頭豬頭，2007有馬面，豬馬這回由港澳通街無人不識的「賭王」何鴻燊，而在國內傳媒統一口徑稱名愛國之商人企業家，灑金總計7500萬港幣予以回收，轉手即捐贈國家。狗頭因遭親中報章轉述北京專家疑假的暴打，拍賣告吹。2009年輪到鼠兔法國登場，龍也被放風，道是身在臺灣。中國律師團往法興訟欲止拍賣不果，終有不見經傳國人蔡某以千五萬歐元即相當二億港元天價投得，但賴皮不付款，令技術性流標，鼠兔今仍留法國。故十年間牛虎猴馬豬已搶救回國，同藏保利藝術博物館，可能比在故宮安全，也不會像孔子在國家歷史博物館大門口走失。五首是大國崛起國人津津樂道盛世之驕傲，不過真看過的人不多，倒是網上看價位研究十年間由百萬計到億的升值奇跡的更多。回國獸首美學是金元美學，無關壯美秀美。

十二首，走圈獸，出國回國圈圈走。但還有龍狗蛇羊雞，不知所踪。艾未未說，沒問題，拼圖湊數弄出十二個成套想當然的複製品。2010新春艾未未與推友在工作室聚會，十二獸首完整一字排開放在地上，與公眾見面，同時後面站上十八裸漢，對鏡嘻嘻哈哈，然又有點靦覥。十二生肖都鍍了金，與腦後十八還我本色的裸漢相映成趣，攝影系列題之謂：《草泥馬之鄉，十八裸漢》。文化偽裝與解衣釋放一組對比，在後面的行為越是傻傻的，更叫前面的堅定顯得呆呆的。艾曾說過：「你可能是無聊的，但你的命运不是無聊的。」2010年秋十二首出國走圈了，換回銅身，撐得高高的，很多人還以為是中國的驕傲呢。艾曾道：「我們習慣問why為甚麼？在藝術中我們應該問why not為甚麼不？這是理性的挑戰。」用理由解釋的不是藝術，何不就做點甚麼，真都是不必不可麼？所以他又來了，舉起十二個大頭。這就是園明園的十二銅獸麼？當然不是。其指謂必定是被搶與歸國麼？當然更不是。你試試去問那些從展品走過的觀眾，一千個人可能得到一千個觀後感。去到一個容許人遊觀的地方，肯接受不同觀點批評的地方，牛頭馬面，龍騰虎躍，雞鳴狗盜，蛇鼠一窩，羊癲猴急，兔脫豬咷，總言之畜牲們不必指定動作替皇帝輪流吐水報時逗樂，或根本無事可為，空為政治符號。「美學」實義，本即「感覺之學」，首先還不是指導你感覺何為美，而是以感覺為美。能自由地感覺，是多美好的事啊！尤其當你有一天不允許保留及說出真實的感覺。還我那自由之感覺吧，在自由之感覺中，無感不美！「走圈獸，十二首」，現在就讓你們全球走透透，呼喚無感不美的自由吧！一樣是在很久以前，當時艾未未還年青，他就這麼說：「藝術是反自然的，是對真實的歪曲，是人的心理诚實。」人過半百人了，有幸他仍保持著那赤子的诚實。圓德明政之園的動物轉呀轉，轉到今天，終于釋放更多感覺，雖然他這人為保留自由的感覺，失去了自由。正當要走近失踪六十四天之際，已是六四！今年再無即景推文可讀，就讓我們看看他的推獸吧，怎樣順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