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的骊歌
曾宁
第一次听《骊歌》,并不知道它的名字,那时我刚刚从小学毕业。
改革开放起步的80年代初期,小说《城南旧事》被吴贻弓导演拍成电影,一曲《骊歌》贯穿全片。舅舅和爸爸观看后非常兴奋,“又听到感人至深的好歌了,那是我们这一代的歌哪!”他们说。
爸爸告诉我,从前最后一次合唱《骊歌》,是在川大子弟小学的礼堂里,“地方狭小,气氛郁闷,”爸爸回忆,“毕业班的同学要离开了,不少老师也要告别,大家失去的不仅仅是小学,而是万里江山——他们手里拿着去台湾的飞机票。”
我不能体验片中那份从土地深处发出的、悠远浑厚的忧伤,待找来原著细读,也品不出深意,只注意英子的老爸与某姨娘的暧昧之情。爸爸问我读后感,我发挥了和年龄不相称的想象力,问他:“爷爷在这小说所反映的年代,也是教授,爷爷有没有情妇?”爸爸看着十三岁的我,愣了半晌,又气又恼,要我站好挨训,我却一溜烟逃出门去。
门外的大楼走廊里,我却听到,爸爸书桌旁边的收音机正播放《骊歌》,柔美哀婉的旋律牵扯着我,我悄悄地回头,在窗户旁边驻足,终于听清了歌词,那是荡气回肠的瑰丽诗篇:“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那年代虽然闭塞,却不排斥古体诗词,不过,流行的那些,多半是慷慨豪迈的“励志篇”,鲜见令人低回不已的婉约体。尽管我从《红楼梦》里见识了些许,背得出黛玉的葬花诗,可是,这般大张旗鼓地缠绵欲绝,又不失典雅大气的“阳春白雪”之章,借无线电波传送,似乎是文革以后第一次。
我靠在窗台上,陷入沉思,问:这是“旧时代”的毕业歌吗?怎么缺乏雄壮开阔的气势?我们读完六年级以后,也唱毕业歌,那歌词当然是什么“将来都有好前途”,“为国家做贡献”
-----骊歌在重复播放,看得出,电台的主持人对它着了迷。“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终于,清纯的泪水,涌出十三岁的眼眶,回忆起小学时的种种无邪,仿佛懂得了什么叫“失去”。
20岁那年,我所在的剧组,正在紧张地拍摄电影《月随人归》。爸爸把电话打到上影厂的摄影棚来,告诉我他小学的好友回到故里,乡音未改鬓毛衰。这段对话,被站在我身边的吴贻弓导演听到了,他问:“曾宁,你还记得你的小学吗?回去看过吗?”我垂下眼帘,答不上来,吴导演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我已经下定出国的决心。
果然,四年后我远渡重洋去,上海成了“山外山”。我每次回家,总会路过当年的小学,当年我们种下的小树,早已长成大树,又被砍去,空留带着密集年轮的树桩。校外的早点铺,据说所卖的早点被评为全上海“最好吃的”,如今供应用料讲究的三鲜小馄饨和蟹肉小笼包,当年又便宜又饱肚的老虎脚爪和烘大饼,却没了踪影。挂着“全国重点学校”牌子的校门,极尽豪华之能事。里头两层高的教学楼,是当年日本人留下的,不但加高,还装上亮丽的落地玻璃窗。这样的学校,怕只有“贵族”才上得起,周围的弄堂房子起价六百万。
我徘徊一阵,终究没有进去。骊歌却在心里响起了。
今年,我儿子小学毕业,即将去附近的乔丹初级中学就读。一天,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他的小学校园,“妈妈,你还记得第一次带我来学校吗?我想去这个滑梯玩,你不准,说太高,危险。你不知道,放学的时候,丹纽带我来玩,我说我不行,他说你行的,我就这样,第一次玩了高滑梯。”
我停在滑梯前,听他细说,“-----我会记得同学,还会记得优秀的霍伯克老师,他的篮球打得真好,还有,因为他,我喜欢上历史课。”
我一声不响,不放过儿子的每一个词。“这个沙坑里面有我的秘密,我埋下很多很多的弹子和卡通画片----”
我抓住儿子的手:“孩子,这些好东西,你将一一失去,你觉得伤心么?”
他想了想,说:“会的,但是老师说,他们希望我快快乐乐地走进中学,我二年级开始就想去乔丹中学了----”
儿子迎着斜晖再次奔向滑梯,这时,夕阳正落山,山麓铺满紫烟,晚风一阵,吹起儿子的头发。我凝视着他,他凝视着滑梯。我知道,这个初谙世事的少年,心里充满了别情。在美国长大的儿子不懂那支骊歌,但他日后的人生时时会响起《骊歌》,骊歌声声,儿子的背影渐渐长大,走向社会——-。我在心里以骊歌的节奏应和着儿子在滑梯上的动作,视线渐渐模糊-----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