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我来到了枫林街,透过弥漫车窗的雨水,我勉强看清了63号的门牌。我松了一口气,把车停在了街边。接下来我要做的,是等待一个叫亚瑟的男人来与我会面。
这是我初次来到这座城市,黄昏的黯淡,周围的陌生和暮雨的阴郁都让我有些心中惴惴。我想点一支烟,借以获得一些温暖和勇气,但我摸遍了全身,却只找到一个已经干瘪的烟盒。看来,我的勇气已经在漫长的旅途中消耗殆尽了。
我沮丧地扔掉烟盒,低声地咒骂着,坐立不安地望向前方。前方是空荡荡的,只交织着风雨的喧嚣与除之而外的死寂。看来,亚瑟是要迟到了。我紧了紧单薄的外套,正想闭上双眼,假寐片刻,车窗上却传来了短促的敲击声。这敲击并不响亮,但却以它的突出其来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紧张地举目望去,来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亚洲男子,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正俯低了身子,趴在我的车窗上,向我挥手致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车窗上横流的雨水扭曲了我的视线,让一切都显出不真实的怪异。
他就是亚瑟,我颇有些狐疑与意外,但我仍旧跟随着他的引导,站在了枫林街63号的门前。
因为风雨的掩盖,我未曾看清这条街的真相,它的残旧与衰败,直到此刻才赫然伫立在我眼前。一切都是会衰老的,就连一条街也不例外,枫林街63号就是这衰老中的极致,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傍晚,它只剩下艰难的呻吟和最后的摇摇欲坠。
大门是新漆的,绿色,然而新鲜的颜色却不足以掩盖门的伤痕与腐朽。当亚瑟打开这门的时候,它因老迈而失去平衡的身体,快速地倒向一边,重重地砸在墙上。这门的里面仍然是门,两扇,亚瑟打开了其中的一扇,在门开的一刹那,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扑面而来,说不上有多刺鼻,可你却可以从其中清楚地嗅到衰败。这衰败的气味包裹着一条突兀的楼梯,楼梯的边角已经因为老朽和虫蛀而破损参差,没有一级是完好的。我不忍拾级而上,因为每走一步,这老旧的楼梯都发出低哑的吱呀,让我觉得仿佛是在践踏一个垂危的活物。
亚瑟把我领到了卧室,卧室里有一张旧床,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床头柜。我没有任何的挑剔,因为多年的漂泊已让我对环境漠不关心,我知道,我只是过客。
亚瑟从我手上拿走了两个月的房租,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领我到楼下,为我介绍其他的租客。第一间卧室的主人叫海蒂,在亚瑟敲响了她的房门以后很久,她才姗姗地开了门。她大概三十来岁,卷曲的金发,深蓝的眼睛,身上的衣服颇有些随意和邋遢。
“对不起,我刚才……在吃东西。”海蒂望着我,木然地说。
相对于我们等待的时间来说,这是一个很奇怪而不合情理的托辞,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在她说出口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没有人会在意这托辞是否真实。
海蒂在短短的寒暄之后,迫不及待地关上了房门。亚瑟告诉我,海蒂的职业是画师,但是这两年经济不景,谁还有闲暇欣赏艺术?所以她费尽了气力,也只是找到一份在画廊的短工,勉强维持生计。
亚瑟的介绍并不算冗长,可我已经开始嫌他唠叨,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我主动敲响第二间卧室的房门。
这间卧室属于一个叫丽莎的白种女人,她很胖,满脸雀斑,见到我时,她咧开嘴热情地微笑,我注意到她缺了一颗牙齿。丽莎的年纪,我实在看不出,大概是在二十与四十之间。她的职业是手工珠宝制造,也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珠子,零件编串成项链,手链之类的装饰品,然后放在朋友的商店里寄卖。
在我与丽莎说话的时候,亚瑟接了一个电话,匆匆告辞而去。丽莎领着我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然后停在第三间卧室前,砰砰地敲响了房门。
“嘿,夏米尔,你在里面吗?”丽莎大声地问。
“不,我不在。”屋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回答。
“来了一个新的租客,你要是愿意的话,出来见个面吧。”丽莎说。
屋子里的人却不再答话,任由丽莎和我尴尬地沉默着。
“好吧,埃及人总是有点怪异的,你别介意。”丽莎摇了摇头,对我说,“我算是这幢房子里的管家,欢迎你入住,我睡得非常晚,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来敲我的房门。”
我点了点头,诚挚地感谢了她,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吱吱嘎嘎的旧床上。
天很快就黑尽了,大雨仿佛是骑着狂野的飙风马在天地间践踏,闪电时不时破窗而入,用刀锋般的锐利在墙上刻下煞白与纯黑,我来不及惊怖,雷声已接踵而来,那纯黑与煞白就紧紧相拥着,在骇人的巨响里震颤成失控的狂乱……
脆弱的窗户在风雨里激烈地砰啪作响,仿佛就要挣脱窗栅,跳进暴雨里狂欢。我惴惴地爬了起来,一道闪电在街对面的屋顶上挣扎,借着它的光亮,我发现雨水已经从窗户的裂缝里迅猛而悄悄地涌入,如同沼泽里的鳄鱼,潜伏了一地。
我得去楼下,找丽莎借一些清理的工具,于是我摸索着出了门,门廊里一片漆黑,空荡荡的漆黑,却又蔓延着各种不知名的声响,仿佛是黑暗的神在走廊里踱步。我不敢惊扰黑暗之灵的沉思,于是我贴着墙,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他的身躯,蹑手蹑足地摸到了楼下。
这凶恶的夜,让一切都噤若寒蝉,楼下是一片死寂,或许也不尽然,因为我又仿佛听见极其细弱的乡村音乐,勾缠着黑夜的氤氲,舒缓地编织出妖异与诡秘。
我毛骨悚然地挨到丽莎的门外,在我敲门之前,我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潜来,我猛地回过头去,一双碧绿的眼睛与我近在咫尺,我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别害怕,她叫普普。”丽莎说。她不知什么时候打开房门,站在了我的身后。
借着丽莎屋里的光亮,我看清了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是一只黑色的波斯猫,正站在一个靠墙的木架上,警惕地盯着我。
“找我有事吗?”丽莎说,“进来再说吧。”
我不认为在半夜里进入一个女人的卧室是一件合适的事,可是丽莎已经转身走进了卧室,我也只好跟在她的身后。
丽莎的卧室非常的拥挤,到处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塑料盒子,盒子里是千奇百怪的珠子和小零件,看来都是她谋生的材料。居中的地上随意地铺放着一张深蓝色的床垫,上面躺着两只猫,几个踩扁了的易拉罐和一个笨重的柜子。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女人的卧室会是如此的凌乱与邋遢,可我不愿丽莎看到我脸上的惊讶,于是我俯下身去,摸了摸一只猫的头,说:“你的猫真可爱。”
“她叫土鲁,旁边那只叫皮皮,再加上外面的普普,都是我养的。”丽莎说。
“她们看起来一点也不怕生人。”
“你觉得她们很优雅,很平静是吧,那是因为她们都老了,普普七岁,皮皮九岁,土鲁已经十岁了。”丽莎一面说着,一面抱起了床上的柜子。
我不禁有些诧异,因为以那个柜子的尺寸和重量,我也未必能抱得动。
“需要帮忙吗?”我问。
“我能行。”丽莎把柜子放在壁炉上,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对我说,“我要把这柜子钉在墙上,这样就可以给我的房间挪出点地方。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我的房间进水了,我想找你借点工具,清理一下。”我说。
“噢,都在后面的洗衣房里,你自己拿吧。”
我顺着丽莎手指的方向找到了洗衣房,拿到了盆和毛巾,再次经过她的房间时,她的房门还敞开着,我看见丽莎把柜子又搬回了床上,正满头大汗地用一把普通的起子在厚木板上吃力地钻孔。
我忽然觉得有些辛酸,因为我真切地看到她的孤独与无助,这一切是由于丑陋,由于贫穷,还是由于生活的境遇?在过去和未来的日子里,也许那三只猫就是她唯一的伙伴,可是猫儿们都已经老了,当她们死去之后,丽莎应该到哪里去寻找慰籍?
我回到了卧室,木然地站在窗前,用毛巾堵住雨水涌入的裂缝,闪电凶狠又无力地没入我漆黑的眼睛,这夜的狰狞已在生存的痛苦与荒诞面前黯然失色了。
清晨,一夜的风雨终于走远,房间里透入青蒙蒙的光亮,我睁开了双眼,聆听四围的寂静。寂静里有啾啾的鸣叫,仿佛是从衣橱里传来的。我走进了衣橱,衣橱里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根挂衣服的横杆,我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找不着声音的来处,只得疑惑地关上衣橱的门,那门却偏生不听使唤,提嗒一声响之后,又缓缓地自己敞开了。我坐回了床上,一只赤红的甲虫从床下爬了出来,施施然地钻过门下的缝隙,出了门口。我开门追踪它的行迹,它却倏然间行踪杳杳,我只得失望地抬起头,径直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出奇的狭小,以至于洗漱和方便都难免磕磕碰碰,我打开了热水龙头,任由它奔流,许久之后,才把一捧水浇到脸上,脸上的感觉仍然是冰冷的。我抬起头来,面前是暗红的砖墙,这个洗手间里竟然没有镜子,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对那些不想见到自己的人来说,镜子反而让人心生恐惧。
枫林街63号,楼上只有我一个住客,我觉得我是一个人,楼上楼下有四个住客,我仍然觉得我是一个人。偶尔的,我会听见一些声响,那时我一定是在房间里,我偶尔也会出去瞧瞧,弄点吃的,而那时,旁的人一定是在房间里听我的声响。
几天以后,我发现二楼的冰箱里多了一串香蕉,又过了几天,香蕉没有了,冰箱对面的房门却打开了,我看见一双腿耷拉在床前,还有一条狗匍匐在那双腿的旁边。我没有惊扰他们。第二天早晨,当我再次来到冰箱前,那双腿仍旧耷拉着,那条狗也仍旧匍匐着,没有一丝丝的改变,我有些怀疑,他们是死了。
这天傍晚,我跟一个叫马格的男人和一条叫鲁比的狗在二楼的厨房里见了面,我认识鲁比,也认识马格的腿和鞋,他们就是冰箱对面的住客。
“这真是个糟糕的地方。”马格说。
“是啊,真糟糕。”我说,“晚上准备吃点什么?”
“噢,我正准备烤pizza。”马格说着,把一个速冻pizza放进烤炉,按下了开关。
烤炉没有热,炉顶的四个火眼之一却红亮了起来。
“What the hell?”马格惊奇地嘟囔着,重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好吧。我先去洗个澡。”马格无奈地说着,关了炉子,走进了洗手间。
我看见他伸手去拿洗脸池边的香皂,在他的指尖碰到香皂的一霎,那东西却像躲避追捕的鸟儿,敏捷地滑向一边,随即跌落在马桶储水箱的盖子上,转着圈子翻了个跟斗,扑通一声跳进马桶里,不见了踪影。
马格低下了头,愣愣地站在洗脸池边,我也低下了头,呆呆地站在厨房里。
又是几天以后,垃圾桶已经很满了,满得几乎塞不下一张纸,其实我早该清理它,可我却提不起这勇气,门外那条肮脏的街道,门内这阴暗,朽败,破破烂烂的住宅让我不敢去想垃圾站会是一副什么模样。然而该做的事始终是要做的,我扎紧了垃圾袋,到楼下向丽莎打听垃圾站的所在,丽莎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钥匙,说出了后门就能看到了。
我拿着钥匙穿过后院里那条泥泞而污秽的通道,屏住呼吸,硬着头皮打开了后门,后门的外面会是一个怎样不堪的地方啊,我把勇气鼓了又鼓,终于抬起了头。
后门的外面,是一片空阔广大的草地,秋千在斑驳的夕照里摇出金红的光芒,孩子们在天真的嬉闹里绽出动人的欢笑,风从东边来,又往西面去,黄昏的颜色随风轻漾,流光溢彩……这是个与我的想象截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个与我所居住的旧屋截然不同的空间,我看到希望与欢乐,我欣喜,兴奋,然而却更迷惑于生活与存在的逻辑。
“Holy shit!What is this place?”马格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发出惊讶的轻呼。
我没有回头,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和大地上的孩子,喃喃地说:“是啊,What is this pl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