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海明威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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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出发去西礁岛(Key West)的时候,想把海明威的书找出来复习一下,竟然找不到了。记得上次读他的书是在两三年前,暑假里把《太阳照样升起》The Sun Also Rises重读了一次。那时侯向往的是去西班牙找个小村子钓鲈鱼。

我这几本海明威的书,还是大学里省下饭钱,骑车去五道口的外文书店买的盗版原文书。在那个小小的,挤满饥渴的大学生的房间里,我掂量着自己的钱包,反复翻检着,最后买下了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和一个短篇集。那些盗版书的封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在一片白底上简洁地印着书名和作者。我还记得自己把书放进自行车筐里,轻快地骑车回学校,春风拂面。

读海明威的原文,比较高中时读的中译本,好像是在读完全不同的书,即使那些翻译已经是非常好的了。他那种简洁的文风,可能是最不好翻译的。也许因为我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开始看海明威的,我一直最喜欢他早期比较颓废的作品——长篇是《太阳照样升起》,短篇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

在西礁岛的第一个早晨,我被楼下打鸣的公鸡叫醒,然后骑车去一家古巴咖啡店买早餐。在自行车滑过狭窄,花树掩映的小街时,我突然注意到在街角花木环绕的一个院子,红砖墙上挂着牌子,指明是海明威的故居。原来就在这里啊,不过离我们的住处有三四个街区,在Whitehead和Olivia的交界处。我扶着车,站在一棵巨大的凤凰木下,从后院一个小铁门向里窥视。从那里,我只能看见小道尽头楼的一角,心里有些兴奋,有些惶恐。

就这样,每天清晨,我会在买早餐的路上,骑车经过那个街区。Key West是一个夜的城,晚间的灯红酒绿后,早晨是慵懒颓废的。沿街店铺的门多还紧闭着,有的甚至也才刚刚打佯收拾完毕。有天凌晨我还看到一个满头黑辫的歌手背着吉他,摇摇晃晃地踏着自行车离开一个酒吧的后门。

七月的西礁岛,在早上七点就有华氏八十多度,加上潮湿的空气,闷热得令人郁闷。我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想,八十多年前海明威从欧洲回美国,怎么会决定到这个蛮荒之地来安居的?在没有空调,只能靠老天爷提供淡水的时代,西礁岛交通不便,台风肆虐,蚊虫猖獗,倒象是一个理想的贬谪之地。在我的想象中,海明威在巨大的吊扇下挥汗如雨地敲打着打字机。啊不对,那好像是哪部描写非洲生活电影里的镜头,被我凭空搬了过来。

在岛上三四天了,先生突然想起来问,你不是要去看海明威的故居么?我犹犹豫豫地说,算了吧。他说,都到这里了,还是去一趟吧。我去问孩子们,五岁的儿子仔细地想了想,说:“Sounds kind of boring。” 于是我挑了个孩子们午休的时候,戴着草帽独自出了门。正午的阳光了无遮挡,一泻而下,远处白铁皮的屋顶白亮亮地晃人的眼。城里的公鸡们倒是斗志昂扬,此起彼伏地打着鸣。他们在这个热带天堂过着晨昏不分,醉生梦死的生活。

暑热搞得我头昏脑涨,进了海明威房子的第一个反应是,空调呢?每个屋子里都有大风扇吹着,倒也凉快了不少。我自己信步在楼上楼下转着,看着屋里的家具,墙上的照片,和在地板上睡午觉的六趾猫,突然有些气馁。隔了八十年的时间,这个房子现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走到花园里,坐在一张长椅上读从门口取的中文介绍,忍不住笑了:他们请的翻译一定是个中国北方男人,大咧咧地称呼海明威“老海”。文中说我背后的那栋小楼楼上才是海明威的写作间,还保存了他的打字机。我看着周围蓬蓬勃勃的热带花木,最后决定还是不上去了。

海明威曾经说过,写作,就算在其最好的时刻,也是一种孤独的生活。我想起前些日子看阿乙的《鸟,看见我了》。在前言里,阿乙提到自己如何震惊地发现他的舅舅,一个平凡的乡村民办教师,偷偷地写了一抽屉的书稿。每个人心里肿胀着的表达的欲望,不管用什么方式,终究要发泄出来的。阿乙说:“写作也好、弹吉他也好、发明火箭大炮也好,都是权利,一种独自与上帝交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

生活在信息时代的我们,幸而有网络,所以我们同上帝的交流不用被藏在抽屉里。在这个孤独的过程中,也有了机会被旁观或者旁观别人。而我们写出来的东西,终将独立于我们而存在。就象这些字,最终会成为网络无边宇宙中漂浮的数据孤儿。也许它们有幸能被人读到,也许不会。不过,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带了相机,却没有太多可照的,最后拍了院子里盛开的扶桑和睡莲。它们自开自放,美丽其实只和造物主有关。我们不过是路人罢了,该庆幸能在此刻,恰好在此经过。




娅米 发表评论于
回复荻花的评论:

“独自等到天黑,和上帝交流”。这句话真让人感动, 我记住了。
x潇潇 发表评论于
是海明威三个字吸引我进来的。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娅米的评论: 娅米,我怎么觉得你所做的,就是阿乙所描述的那种独自等到天黑,和上帝交流的写作。其实上帝,不就是我们一直想接近的自己么?
娅米 发表评论于
有些落寞惆怅的意味。 很美!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京燕花园的评论: 很多年前看过,不过是中译本,一直没有机会(借口啊借口)看原文:(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BJGirl的评论: 恩,主要是夏天才走得开。。。
在学校的生活那么单纯,可以做好多事。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真的假的?的评论: 谢谢!永别了武器大部分就是在Key West的太阳下写的。。。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陈默的评论:

当然要写下去,我还等着看你的东西呢?对了,刚借了I am Love,就是看了你的影评才想看的。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原鸣子的评论: 不是么?

京燕花园 发表评论于
最喜欢海明威的自传"A Moveable Feast"
BJGirl 发表评论于
七月去西礁,好大的勇气.我在佛州上的学,每次都是新年前后去.
热爱海明威.《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 《乞力马扎罗的雪》,看了书也看了电影. , 只看了电影.... 美好的学校时光啊

现在呢,在读...
真的假的? 发表评论于
《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是他最好的长篇,还有《老人与海》,《乞力马扎罗的雪》,以及大量的短篇。居然在这里能看到有关他的帖子,确实令人欣慰。
陈默 发表评论于
我也是海明威的粉丝。可惜以前看得囫囵吞枣,现在想重读,却又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荻花这篇写得真美!真喜欢。

“每个人心里肿胀着的表达的欲望,不管用什么方式,终究要发泄出来的” - 你让我觉得有理由继续写一些已经放下的心情和故事,呵呵。
原鸣子 发表评论于
空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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