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
回国探亲三周的时间,在老家呆了一周觉得差不多了,就想到去城里看望一下老同学、老师、同事、朋友了。不想去很远,就在北京、天津、廊坊、石家庄比较近的几个城市走走,也参观一下祖国的变化。县城汽车站虽然还是老地方,但扩建了很多,人山人海的热闹非凡。我没有具体打算,哪里有车就去哪里。一看到边上就是去天津的大客车,立刻就上去了。其实我还是按照老黄历看待的,以为还是每天两班车呢。事实上平均每十五分钟开一班车,都是个体户,开车的是丈夫,卖票的是老婆。也没有具体时间,坐满人后就出发,下一辆车立刻上来。而且高速公路,车速比过去快一倍以上。差不多四十分钟到达天津,这在我出国前是不可想象的。
到了天津老同学那里还算顺利,他没有换地方,虽然前边新的大楼把他的那旧楼挡在了视线外。我跟他回家,聊天,然后就是出去大吃大喝,晚上还是聊,很晚才入睡。第二天早上,我认为该走了,就想告辞。他建议我在天津市转转,看看老天津的新面貌。这让我突然想起了老庄,便说我去天大去看看一位在美国认识的老朋友,是天大的教授,应该还在天大。考虑到我没有联系天大的朋友,他建议先电话问问人家还在不在天大。他说很容易查到天大化学系的电话号码。他拿出笔问我那位教授的名字,我告诉他,应该是化学系物理化学教授,然后我把名字写给他。他一看愣了,说:“他是庄市长!现在是全国人大常委,当过天大的副校长,所以,肯定是他。同名同姓还是同一所大学的,这不可能。估计全国就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比如你的名字全国恐怕也是独一份。”
我吃惊老庄真的当上了副市长,但问题是,他是在北京还是在天津。他建议去市政府大楼里打听一下,虽然他是全国人大常委,但估计家在天津。说不定市委或市人大那里还有他的办公室呢。反正是看看天津市,那就干脆到市府大楼和市人大看看。
我们乘坐他的公车很快就到了市府大楼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便觉得不见老庄了。他看着我发呆了一阵子后,说我神经有毛病,怎么到了老朋友门口不进去了?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都难说呢。我执意不见老庄了,就不下车。他打开车门往外拉我。我出来后在外面仔仔细细观察了市府大楼。虽然我到天津无数次,包括1981年我导师主持的全国学科学术会议就在天津宾馆开了五天会,我都没到过市府大楼。这座大楼看上去很有气派,虽然颜色单调,是天然水泥的蓝灰色。简直就是用水泥浇筑的,门廊的廊柱也是水泥柱子,而且每个窗户旁边都有一个水泥柱子加固。估计是防止空袭而建造的结实大楼。外面看到的不是窗户玻璃就是水泥,很靠谱,很防爆,很反恐。不知道啥时建造的,估计是文革期间或者更早。
我执意不进去了,他也就只好说去人大看看,我同意,但告诉他然后就去天津站,我可以很早就到北京。到了人大,我还是决定不去打听老庄,在外面看看就走了。让我心旷神怡的是海河。我跟同学说,当年挖河在河北,我挖的那段河截获的水,刚好流到这里。他说:“那太神了,30多年才走一百多里路,半路上等着你。你赶紧下车去喝一口吧,还有你当年出的汗呢!”我看着海河水,非常亲切,真的不知道海河要通过天津市中心呢。挖海河时没想到过天津,在天津时没想到过海河。只是这名字叫海河,但它是不是我们挖的那个海河的那个河,我并不肯定。至少是同一个名字,我就感到亲切。
到了天津站,告别了朋友和司机,进站买了火车票,从天津到北京的火车很多很多,我便买了车票,然后朝北京而去。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的大学、研究生和毕业后的工作生活的地方。在北京,我的同学朋友同事一堆堆的,比老家的亲戚加起来还多。
在火车上,我反复回忆着往事。也就是我没来得及跟老同学交代的为何突然间改主意不见老庄了的原因。
不论老庄是在市委大楼里办公,还是在市人大办公,都是江湖中人了。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早在我童年时代,我有一段故事。我有一叔叔,他在沈阳工作,唯一的缺憾就是他没有孩子。在农村,给叔伯过继很普遍。我哥仨,有两个弟弟,一个孩子过继给叔叔很合理。爷爷跟叔叔可能谈过,但我一点都不知道。一天,爷爷说叔叔捎信要我去看他,爷爷什么也没告诉我。我见了叔叔后只感觉他太漂亮了,比他和我爸在一起的照片还漂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帅呆了。叔叔没有跟我谈过继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没谈论这个话题。我临走的时候叔叔给我几张票子和一书包水果。我当即把他塞到我兜里的钱还给他,也把水果书包还给他,并说:“我不要。”但见叔叔的脸色立刻通红,他把装进口袋的钱包又拿了出来,面带窘色地对我说起了他家的日常开支,什么买面粉买菜要多少钱,买蜂窝煤要多少钱,电费要多少钱,等等等等,我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我要走了,就转身。他立刻有点愤怒地说:“说了半天白说了?这样吧”,他边说边打开手里的钱包往外拿钱。我立刻阻止他。他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不论他怎么生气,我都不会接受他的钱的。让我接受别人的钱,那是对我的羞辱。可他以为我嫌少,想知道我到底要多少才肯罢休。我没想到他误解了我,也就不知道如何跟他讲。待我微笑着跟他道别的时候,他突然间明白过来了,脸色立刻变了。我微笑着跟他挥手告别,他命令我:“站住!”听到他严厉的命令,我便停下来盯着他看。他说:“这钱和水果不是给你的!是让你拿回家去给你爷爷的!”我立刻接过钱和水果,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权力阻止他对他长辈的孝顺。
我醍醐灌顶般明白我俩的误解。但见他摸着我的头说:“人穷志短看来是屁话。你这孩子,还是在你爷爷身边长大更好,虽然苦点,但比我这里要好很多。”我没明白他说的是啥,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孩子,当然要在爷爷身边爸爸妈妈身边长大。这不是废话吗。但我还是微笑着走了。半路上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没有孩子啊,所以谈到我在哪里长大更好的话题。
到家后,我把钱和水果给了爷爷,没告诉他我自作主张的糗事。可爷爷非要知道我叔叔都跟我谈了什么。他一边询问着一边思索着,然后明显以安慰的口气告诉我:“我告诉你一句话,你虽然在读小学,但这句话你要记住一辈子。”
我纳闷又是什么大事,便洗耳恭听。他说:“要尽量兑现自己对别人的承诺,但终生都不要验证别人对你的承诺。”
我搞不懂这句话跟我叔叔有啥关系,便没有点头认同的意思。只好问他:“我叔叔没有对我承诺过任何事啊。”爷爷突然明白了,他以为他告诉过我有关过继的话题,而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老了,记性差了无疑。他说:“叔叔的话题就不谈了。但今天这句话你不能忘。懂了没?”
“不懂。人家兑现承诺怎么样,不兑现又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啊。我自己兑现就行了。”
“那我问你,你知道为何有人恩将仇报?”
“那还用问,肯定是那些人缺德呗!忘恩负义也就算了,还恩将仇报,缺德!”
“缺德这个解释是绝大多数人的解释,不是你爷爷的解释,也不应该是你的解释。给你一天时间,想出来后告诉我。想不出来就问我,我告诉你。”
我上课都听不进去老师讲啥,满脑子都是人为何有恩将仇报的。想不出答案,晚上爷爷就跟我唠叨这个话题。他告诉了我一件事。当年县太爷下令围剿土匪,这帮土匪狗急跳墙竟然在夜间闯入县太爷家把县太爷挟持了,在一土匪窝里把县太爷关押了起来,后半夜值班的土匪觉得这事太出格,挟持朝廷命官,那要被灭九族的,便跟县太爷一起跑了,等于是县太爷的救命恩人。把县太爷送到家,这土匪也就逃之夭夭到远方避难去了。县太爷立刻修书,上面很快派军队过来把那帮子土匪给包饺子了。但对所有的土匪尸体验证中,县太爷没有发现救命恩人。那家伙逃到天津跑买卖糊口去了。县太爷后来知道他也时常回家,也井水不犯河水,没有抓捕他。待他得知土匪全部被灭,就放心回家不走了。突然间赶上了闹灾荒,老爹老妈死掉了。发丧二老很困难,买两口棺材的钱不够,他就想到了县太爷,毕竟有救命之恩,再怎么说也得给他一个差事,比如看大门啥的。当初要不是他放走了县太爷,县太爷就没命了无疑。这个,县太爷非常清楚。
待这个从良了的土匪找县太爷的时候,县太爷立刻跟捕快(晚清的捕快相当于现在的警察)下令,把他给捉了起来。县太爷就是审案子的主审官和法官,权力极大,土皇帝。他就跟捕快说这个人是漏网的土匪,是个疯子,胡话连篇,审这样的人太不值得,最好是让他死在牢里。捕快就照章办事,把他给弄死在牢里了。五里三村的人都知道他当过土匪,死了也没人上告。
说完这些,爷爷问我:“你知道为何县太爷要恩将仇报吗?”我说,因为那家伙是土匪。爷爷说我没动脑子,要好好想想。我想不出来,他就告诉我:“县太爷害怕他曾经被土匪挟持过那段非常不光彩的历史。让同行知道就是笑话了。所以,他要杀人灭口。明白不?”
我听说过江湖险恶,但县太爷恩将仇报还是出乎我的理解。“既然只有县太爷和那土匪知道此事,那爷爷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我不知哪里表来的表亲!那天他找我借点钱,告诉我说县太爷很快就会给他安排个差事的,还账很容易。我就劝他别找死,县太爷被你们捉去的事千万别说出去了,更不能找县太爷了。以后假装不知道谁是县太爷,兴许县太爷能放过你,因为你放了他后而不再找他,他认为你是聪明人,会永远保密这件事,因为把挟持县太爷的事说出去对你是致命的。但如果你找他,他就知道你是个傻瓜,哪天就说出去了,必然杀了你灭口。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他不信我的劝告,说县太爷是读书人不会恩将仇报的。县太爷当场告诉过他以后一定报答救命之恩。”
我听了爷爷的话后有点后背冒凉气,久久无语。爷爷说:“别说土匪,就是平民百姓也一样,帮了别人的忙后,当时会得到感恩的承诺,以后也不要去验证人家的承诺。因为当初的承诺虽然出自真心,可时过境迁后,一旦想到那段历史,说不定就觉得非常痛苦呢,因为被别人帮忙的时候都是困境之时。你如果不出现,他就把那痛苦经历压在心底。但你出现了,让他回忆起那段痛苦的历史,他说不定就拿你开刀。即使不拿你开刀,你最好把那段能帮别人忙的好事作为自己美好的回忆。更重要的是:你验证对方当初的承诺,表明你当初做好事时是播种。播种,你懂吗?”
“我懂。就是春天种上一个棒子粒,秋天就收获一个大棒子,几百个棒子粒。”
“明白就好。让人家知道你是播种才帮助人家,那你就把自己当初的纯洁善意给断送了。”
“明白了。”
“我告诉你一件我经历的事,就在咱家后院。”爷爷讲起了当年他救八路军的故事:
十几个八路军撞上了三十来个日本鬼子,就在咱家后院的路上,那叫狭路相逢啊。日本鬼子认出了是八路军,便立刻开始建立包围圈,鬼子带着的汉奸就说要投降才有活路。日本鬼子都是在马上,是骑兵。八路军一看,立刻跑入路边的庄稼地里,那年种的是高粱。马进入不了高粱地,待鬼子下马后追赶,八路军都已经钻进去了。鬼子不敢进去,钻青纱帐杀鬼子是使鬼子最害怕的战法,鬼子放了枪后就骑马到最西头迎堵八路军去了。八路军哪里那么傻,立刻都朝南跑了。鬼子没办法也就骑马赶路了。
鬼子走了,我爷爷从屋里出来干活,听到有人喊救命,声音很小但很清楚。爷爷知道是八路军被鬼子打伤了,便去查看。在高粱地边上,一位小伙子眉清目秀,但脸色苍白,表明失血很多。这个八路军还是有经验的,把麻绳做的裤腰带解下来把腿肚子缠上止血。这样,他就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他说他很渴很饿,爷爷就跑到家先把一壶白开水送过去,一旦流血很多,没有水是要命的。然后,回家把家里养的母鸡下的鸡蛋做成蛋花汤,里边放点面粉扮成疙瘩汤。待八路军吃饱喝足,爷爷要搀扶他到家养伤,他不肯。他说只要伤口不再流血,他是可以走的,子弹穿过的是小腿的肌肉,血管破了,但没有伤到骨头。主要是饥渴加上失血,他不敢动才躺下休息的。但他需要找到部队,估计就在南边不远的地方等着他。爷爷认为这兵荒马乱的,少一个人大家说不定就走了。他说不会的,他是政委,他们一定会等他甚至会回来找他的。等到他觉得有力气了,他就慢慢站立起来准备走了。临走前,他要我爷爷告诉他名字和这里的地址,他至少会写信联系的。将来一定报答救命之恩。爷爷说没必要。别说为了抗日而受伤,就是自己摔伤的,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可他非要给个名字和地址,将来一定写信联系。爷爷就是不给,他也就只好泪流满面地感激一番后走了。我问爷爷是否害怕政委被鬼子抓到后经不起审问而把您给扔出来才不说出您的名字。爷爷说那倒没想,当初想的是那位表亲被县太爷杀了的事。说不定八路军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见了鬼子就逃跑没杀死一个鬼子还被鬼子差点杀死,他的对手说不定就在他身边。江湖险恶,说的就是这个,而非外部敌人。
回头说老庄。
老庄现在人在江湖,虽然他在美国时我算不上帮过他什么忙,但他在美国时跟现在住的条件那是天壤之别,所以,他是否愿意让他的江湖中人知道他在美国时是住在活动房里的,是洋插队。他的同事尤其是没有留过学的土包子,很可能自以为是地认为老庄这样聪明的人才在美国时一定得到了优厚待遇。所以,即使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老庄在美国的情况,人在江湖的老庄内心里未必高兴见到我。如果我不能给他带来高兴和愉悦,我见他的道理何在?说不定还给人家添堵。待老庄离休后,彻底淡出江湖,他再也不考虑是否该回绝我,我再找他聊天,就轻松愉快了。
事实上,别说老庄,所有的访问学者当年都是在经济上不富裕,都是在住房方面尽量省钱,因为国家给的生活费太少,比留学生的奖学金还低一倍,很难生存下来。老庄一心扑在研究上,连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放电影我只是看到过他一次,他只是两点一线:从实验室到家,从家到实验室,只有周末跟室友的车去买点做饭的肉蛋菜奶等必需品,是真正做学问的人。
还有一点我当时害怕见到老庄,就是万一他问起我那活动房还在不在,我不能骗他,但实在不想让他知道实情。我老同学跟我合资买的那套活动房Trailer,台湾人之所以便宜一千美元出手,是因为他看到了那地主在做广告卖地。我们都是刚来不久的留学生,哪里知道卖房子卖地的广告在哪里?台湾人可能在查看买房子的信息时发现了卖地的广告,他立刻就出手了那活动房。幸好那块地一直卖不掉,是我们买了那活动房两年半后才卖掉的。老庄走后,我又找到了另一访问学者,他住了一年半,也是按照每个月45美元的房租收,因为前有车后有辙。也就是两年半后我们收到了地主要求我们在一个月内把活动房拉走的通知。要说卖活动房,如果不拉走,非常容易卖掉,主要是地方好。但要拉走,我们根本找不到地方,只好做广告出卖,三千美元,是市场价格的一半,因为有一家刚出手的是六千美元。可还是没人买,我俩就开车到处转悠,在很远的湖边上看到了一排活动房,那里有买房的告示。我们就立刻抄下来打电话,找到了一家,但这个家伙非常恶毒,知道我们不得不卖掉,就给我们还价一千六百美元,卖就签字,不卖拉倒。
我们无奈,只好卖掉了,我俩每人得八百美元。否则就得自己花钱拉到别的地方。因为我们买的时候是有合同的,上面说的很清楚,一旦地主需要拉走,所有损失都是房产主自己的事,地主不负责任。这个新地主买了不是继续收我们的地皮钱,而是盖楼房用这块地。老同学帮我算了一下,如果我当初收租金每个月多收四十美元,两年半就把损失的一千二百块钱收回来了,即使碰上了这样的事也不亏。我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这个结果也不是谁能预料到的。拿奖学金每个月节省一百美元,一年就节省出来了。两家的妻子得知卖掉了,都很高兴,毕竟这八百块也是白捡来的,估计这么短的时间内卖不掉那可就麻烦了。做生意就是有赔钱的时候,否则哪里会有倒闭的公司呢。两家一起做饭一起大吃大喝了一通,庆祝一番。我们在美国的第一套住房完成了一个买和卖的交易。曾经当过房产主,这个历史是谁也篡改不了的。要是赶上毛主席化分成分的年头,我就是收租的资产阶级。钱那玩意在银行里只是个数字而已。
有了买房子的经验,我一毕业就着手买房子。这次买的可是真正的房子,美国管它叫耗斯,前边还有个前缀Single。这个不是出租,是自己住。到过我这个家作客的朋友很多很多,网友就有一位。那年头都没上网,数年后在网上的一位出名的令我钦佩的诗人告诉我说,老阎,我认为我到过您家!在您家住过一夜呢。我说瞎掰吧。他说出了那个过程,我突然想起来了,还是真的!他跟他一位同学去参观溶洞,路过我家,他同学曾经是我的室友。只是那天他们到我家时太晚了,开车一天加半夜太累了,就让他们赶紧入睡,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所以,我们竟然没有机会聊天!几年后成了网友,在网上聊,弥补了当年见面没有聊天的遗憾。
老庄离休了,说不定就有机会来美国玩,再给我理发容易多了,头发少了不说,我买了非常高级的电动理发推剪,不用他费力挤压弹簧了。如果他也剃光头,那就光头对光头。我给他理光头,先从寸头开始,搞不好再理成光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