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入乡随俗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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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祖宗留下的教训极多,其中一条是“入乡随俗”。

       汉代的聪明人说过,“入其国者从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不犯禁而入,不忤逆而进,虽之夷狄徒倮之国,结轨乎远方之外,而无所困矣。”

       外国也有相同的见解,如英语中有When in Rome, do as the Romans do.

        乍一听,没什么新鲜。细想想,也不高深。待到迁徙他乡异国,这句话的分量就掂出来了。随着年深日久,越琢磨越能体会到老祖宗的苦心,若非爱得深,怕你吃亏,怎会如此告诫?就像现在老母亲送出嫁的女儿语重心长“进了婆家,别再耍小性子!”或谆谆教导小儿子“到新地方,要好好干!”一样。而老祖宗之所以会告诫,是因为过去的人们十分重视族群的凝聚力,注意保存族群特征,对风俗习惯的改变看得极其严重。从这里很容易引出民族主义、民族气节,以致异族统治,会从强迫改变风俗习惯开始,有“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可怕后果。而入乡随俗是对封闭的族群与地域观念的变通。很显然,这一变会促进社会的宽容与开放。

        入乡随俗, 这四个字,关键在于一个“随”字。不是改、更、易、变、换、移、破、推、抗、拒等等。一般来讲,成年之后,到他乡异国,都会保留本身的风俗习惯,这是自然而然,是在不经意间的流露,除非刻意,否则很难消褪干净。随是自然顺遂,照猫画虎、模仿跟从。除了一些与政治挂钩的原因,它和保留原有的传统习俗可以并行不悖,并不抵触,并非水火不相容。迁居异国他乡,假若不愿随从当地风俗习惯,抗拒接受,虽然不是不可以,但总嫌轴了点,过于死板,界线分明,不利于与人沟通。其实只要不是诡异变态的风俗习惯,不妨随了去。比如裹小脚一类肯定没人愿意,拒绝理所当然。但穿高跟鞋尽管不舒服,却不妨试几回。

        入乡随不随俗的困扰,在上年纪且较晚迁徙他乡的人中表现比较明显。孟子说他四十岁以后就“不动心”,也就是不受外界影响而改变自己了。大多数人恐怕也是如此。但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根本不是问题。他们接受能力和可塑性强,容易改变自己,往往还没挪地方,就已经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披挂装填了异地之俗,进入他国也很容易不把自己当外人。由此可以想见,世界大同至少在“俗”上比其它都来得顺利。当然这俗必定是强国、大国之俗,像蕞尔小邦的漆齿、贯唇、穿鼻、坠耳、拔颈等等,估计没几个人有兴趣随的。而美国街头混混的把戏也能被别国捧为时尚,趋之若鹜。

        孔子曾经打算移民“九夷”,后来幸好没有实现,否则也许某国又要抢先申报文化遗产了。如果设想一下,他真的移民了,会怎样做?我以为,首先,他不会改变,更不会丢弃自我,所以他才强调“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落后的地方同化不了他,先进的地方也不能让他脱胎换骨,放弃固有的文化理念原则,比如,让他“披发左衽”,恐怕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为了能够避免这点,曾经感谢过辅佐齐桓公称霸的管仲。其次,我以为他不会像孟子那样极端,主张“用夏变夷”,反对“变于夷”,而会“入乡随俗”的。

        按他的习惯,“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这里的“闻”是与所在国的互动,既有主人的垂询,也有他的请教,是一个相互了解的过程。他平时“入太庙,每事问”“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因此“问”和“学”一定是他采取的最多行动。“问”的目的,就是了解和学习。学是孔子保持终生的态度与习惯,它比了解更深一层,包含着随的成分。而无论了解还是学习,都是为了熟悉环境,因地因时因人制宜,发挥才能。

        根据他的思想方法,“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多听多看,把不明白的先搁置起来,对其他问题也要谨言慎行,这样就可以避免错误,减少懊恼与后悔。同时,他不会固执细微末节,专门极端,而是“无可无不可”。

         然后,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采取相应的措施与态度。一方面看到问题,尽管知道有时说了白说,仍旧保持社会责任心,“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另一方面就像他赞许的卫国大夫宁武子一样,“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当所在国政治清明的时候,就展示出自己的才智;反之,就装傻。孔子认为,宁武子自我保护的能耐很高明,“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他的才智别人可以达到,但是他装傻的本事无人可及。夫子的意思是说,装傻比抖机灵更难,这一点和老子“大智若愚”相通。真正聪明的人不爱显摆自己,一般人则按捺不住露个脸,显一手的冲动。装傻并不表示认同,这也是拒绝同流合污,划清界限的表示,比公然反对含蓄些。在乱世中,不会装傻,就不能保护自己。由此可知,后世的明哲保身是如何来的了。老一辈华人移民大多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了这一条原则。其实,这也是一种随,装傻不作为,便随了外界压力,容忍了恶习、恶势力。

       入乡随俗,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许多人可以顺随其他风俗习惯,却不可能彻底改变自己。孔先生努力了,但是人家不认,他也不愿违心,看到不合心意的事情,还是不爽,远远避开,所以最后,只好叶落归根,终老故园。

        早期移民大部分是由于经济原因,所谓“人往高处走”。“道不同乘桴浮于海”的较少。 当今之人,不再像早先那样盲目迁徙,一定是认同移居地的文化理念、自然环境、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水平等等,才会移民。既然认同,随与融就没有多大障碍。但是当地是否认同新移民,则全看外来户是如何表现的了。从这点出发,我们再看“随”就不够了。随,只是尊重别人,保护自己的一种被动措施,仅仅是“入乡”的初步。

        春秋末年,越国范蠡堪称移民楷模。他协助勾践灭吴后,害怕“狡兔死,走狗烹”,跑到齐国。父子努力耕田治产,很快就有数十万的家私。齐国知道他的能力非凡,聘请他为相。范蠡觉得做大官“不祥”,便辞官散财,迁到陶。在这里,他利用地理位置优势做买卖,又发起来。《史记》称赞道:“故范蠡三徙,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每到一处,都能因地制宜发挥自己的强项,做出成绩,增强自己的优势,这是每个时代每个国家的移民都梦寐以求的。

然而,范蠡还不是移民的最高境界。商末,帝辛(纣)无道,亲戚贤臣人人自危,其叔父箕子远避朝鲜,在当地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把祖国商的风俗习惯、社会制度等传给朝鲜人,据说朝鲜人喜欢白色就是商人尚白的遗风,另外,朝鲜人曾把一种田亩制度称为“箕子田”,也是箕子确立的。当时,加入东部开发者行列的,还有周族的太伯与仲雍,他们为了避开继位的尴尬,跑到“荆蛮之地”(今天的扬州、苏州一带)。遵从当地习俗,也“断发文身”。他们温良恭俭让的品格感染了土著,很快聚集起几千家,并拥戴他们做了首领,形成了后来吴国的雏形。唐代大和尚践真,渡海赴日,他的深邃学问和高尚品格感动了无数日本人,至今受到敬仰。

       

诚然,这种“仰之弥高”的境界,非绝顶精英不能达到,一般人能有范蠡的一半水平已经是烧高香了。因此,考验移民的真正能力不在于适应性的融入,而在于创造性地影响,尤其难得的是精神影响。缺乏影响力,到哪儿都不入流的,只能“随”,过自己的小日子。华人移民虽然鱼龙混杂,但不乏藏卧的龙虎,我希望其中的有心人能够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不单单是为自己,也是为全社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我十分敬佩那些积极奔走推动美国政府为当年的《排华法案》道歉的华人们,他们不仅在为华人争取公道,也给美国提供了改正错误的机会,促进了各族裔和谐,功德无量。他们比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更懂得美国尊崇的民主、自由、平等的真谛。这是我所知道的华人在美国入乡随俗的最佳例子之一。实现了道歉,真正尊重包括华人在内的各族裔,我的那些曾经饱受屈辱的前辈们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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