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为心声

不喜欢狠声重气的方言----虽然我对方言非常的感兴趣。

吴语侬调,舌头仿佛舍不得用,轻轻的在嘴巴里一搅动----“侬好伐?”。扬州那地方真也称得上山清水秀,不懂为什么语调那么的沉重,直直往下,还像有一只榔头在嘴边里边砸核桃,叮叮当当的。“好的,好的”这样原本轻巧的话,在老爷他们家乡人的嘴里是“嗯哪,嗯哪”----下死劲才发的出来,否则别人听不见。

如果说吴语让男人丧失了些男人味的话,南京话就是让女人多了些男人味。去声较多的南京话,有时又把第一声发成第三声,听上去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婉转----“阿是啊(是不是)?”
                        

外公在世时说浙版普通话,外婆是老城南话(夹六合口音)。有子侄来访,家里通天都是宁波一带的方言。家里人基本都懂但不能说。子侄们来南京当兵,几年后就走了。外公寂寞,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竹子----浙南的老家就是这样漫山遍野的竹林。竹子难活,几种几死,七十年代中期,才成了一些规模。竹笋香嫩鲜美,笋干浸味柔韧,都是我们一家人的大爱。酷夏时节,在葡萄架下撑开桌子,一大海碗鲜笋蛋汤,汤里浮着虾米豆瓣小葱。老舅预备结婚用的电唱机像洗碗机那么大小,矗立着。苏小明圆润的《幸福不是毛毛雨》大汗淋漓的飘出来。外公有四男四女,一男一女的间隔,且都是男大女小。三舅四舅老姨们的青春都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分毫不差。姨们舅们都说地道的南京话。三姨去苏北插队,回来后一口一个“ga  key(家去=回家)”,一边倒的被大家奚落嘲笑。

                               

南京的夏夜是会被热醒的,落了一身的汗,蚊子也没睡,嗡嗡的在哪儿叫着。葡萄架下的后院里,老姨在唱《三套车》,三舅吹口琴。老舅自己会做汽水,用隔壁的井水镇着。听到他们滋溜溜喝着的声音,愉快交谈的南京话。蒋家老爷那天在我家聊天时说“那个小杆子”----我忽然想到我姨们舅们说“那个老几”---都是久违的话了。然而你听到一句,通常一下子就会被拉回去十几二十年。这就是母语的力量。

语言是什么?语言就是一种情景,就是你以往的生活。语言就是你的家乡---就是你年轻的时候费劲心机要逃离,中年以后不由自主的要回忆,老年以后又心心念念要归隐的地方。人,就是在生的日子里画圈。要强的人,总是在计较谁画的更圆。阿Q当年不也是那样吗?


老爷在他父亲去世以后,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开始用家乡话。而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一直说苏北版的普通话,包括2006年我们一起回他的老家。他甚至说“家乡话,都不太会说了”。所以,我在楼上听到另一种完全、纯熟的方言时,我情不自禁的往下张望了一下---好像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

我在上班时,那个香港来的cherry喜欢用舌头不会打卷的港语和我聊天。突然,她就变成了英文,很自然的切换可以是任何一句或者在半句当中。不用看,我就知道一定是有谁---一个异语者加入进来了。我们心照不宣---因为语言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所以,当我在楼上听到老爷的方言,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另外一个境地。一级一级的台阶上来,不知不觉的,旁观者清呀。《诗经》里有常言“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中国人不那么容易说出“我爱你”,要是得像老外那么天天都得说,那非得把脸皮加厚几层才行。但我们婚姻的理想是“与子偕老”---你老,我也老了。共同老去的悲愤和无奈,寂寞和凄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Deer说夫妻营里的老师训练人们说“我爱你”的时候建议大家先用英文练习。我家老二说“妈妈,你知道吗?like like=love”。《围城》里的方鸿渐拒绝苏小姐时无奈之下只得用德语。最真实最迫切最直接的表达时,人们宁可选择其他的语种,想来汉语言里,并不支持这种表达。

从来都是物以稀为贵,惯常的事,最易被轻视。既是“与子偕老”,自然一切尽在不言中。西人擅长说“爱”,离婚的时候却也是快刀斩乱麻。

言为心声,到什么地步便会说什么话。“日光之下无新事”,其实,日光之下也无新言---一代代的人不也都那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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