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留香(十八)

消化科每周有一次小课,上课的老师是徐主任。她是工农兵大学毕业,从临床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所以临床很有一手,但是理论上就相形见拙。给我们上消化科常见药物的应用时,我总喜欢搞清楚药物的机理,问了几个问题,她便颇不耐烦。我心想,行和思真是缺一不可,同样重要的。徐主任的理论水平决定了以后她最多以这个副主任的头衔退休了。而班主任,虽然有满腹经纶,却没有机会在临床上崭露头角。

这几天总是不由自主想到班主任,想到我们走在雨中的那个傍晚,然后又会地想到郁兴那带着嘲讽的口气,总是郁结得很。

下课后同学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阿巴达值班。阿巴达认真地抄着我的小课笔记。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很乖的学生,但是和阿巴达一起实习以后,我才明白,我不过是阳奉阴违,表里不一的伪好学生,阿巴达才是发自内心尊重领导的好孩子。从主任到主治到住院医生,只要交待给阿巴达的事情,她一定有板有眼原汁原味地完成,绝对不偷工减料。

一次值班,有个病人刚做完胃镜,术中有点出血,主治医生关照我们说,每半小时量血压,血压往下掉就要叫他。结果阿巴达如得了圣旨,每半个小时量血压一直量到第二天早上,病程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血压,搞得那个病人一看到阿巴达就面如菜色。

我忍不住问道,阿巴达,你有男朋友么?阿巴达转头望我,一幅不可思议地表情。我朝她嘻嘻笑了一下。我的米老鼠小分队员们如今都沐浴爱河,根本见不到人影,我满腔的关于男女感情的疑惑无从倾诉,阿巴达和其他人几乎隔绝,实在是一个最好的倾诉对象。

阿巴达点点头说,有。你们怎么认识的呢?阿巴达放下笔,不好意思地抚摸脸,黝黑的肌肤显得格外润泽闪亮,不管什么种族什么长相的女人,只要说到爱情,都会如此美丽地柔和下来。
我们都是一个部落的,我们的父母早就安排好了,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就好像我的兄弟。
我痴痴地问,那你会嫁给他么?
当然会,我从来没想过嫁给其他人,我医学院毕业就回去结婚了。阿巴达笑着看着我,成遥你爱上一个人了?阿巴达的中文还是有点生硬,问问题的时候单刀直入,骤然打断了我循序渐进营造的气氛。
我烦恼地把头埋在臂弯里,闷声说,我很喜欢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不知道。

阿巴达呵呵笑起来,成遥,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知道,他如果也爱你,自然会很高兴,如果不爱你,你就告诉他,没关系,然后不要再去想了。我看着阿巴达弯弯的眼睛,忽然觉得,其实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呢。可是为什么对我来说却这么难呢?我拍拍她的手说,谢谢你,阿巴达。她握住我的手说,成遥,一定要确定他也愿意爱你,否则你不会快乐的。

那天值班特别忙,我破天荒地决定分给阿巴达一个病人,让她从头到尾自己负责病史,体检,医嘱,和第二天的病情汇报。阿巴达得到如此殊荣,竟然做得非常出色,虽然她一整夜只搞了这一个病史,而我写了十几份病史。到第二天破晓的时候,我们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值班床上,却不敢睡觉,因为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替护士量血压了。阿巴达侧身躺在床上,认真地对我说,成遥,谢谢你。

因为值班室光线黑暗,我几乎看不清楚她,只看见她偶尔露出的白色牙齿。我困得迷迷糊糊,谢我什么?
谢谢你把我当成实习生让我管病人,谢谢你把我当成朋友告诉我你自己的事情。
原来阿巴达一直是知道我们对她的看法,她原来一直是孤单的,我有点感动,轻轻说,没关系阿巴达,你很坚强很聪明,我如果像你一样出国学医,肯定做不了你这么好。

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几年后,自己却真的出国用了其他语言学医做医生,也体会了她的孤单,体会了她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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