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呼唤

平生有三爱:读书喝酒看美女;心中无一事:吃饭睡觉打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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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孔子的学生子路掉队了,在追赶的途中他碰到一位长者,只见他用拐杖挑着自己的劳动工具,子路上前打了个问询:“老先生,你看见我的老师了马?”长者回答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一个是你的老师?”长者说完引子路来到了家里,杀鸡宰鹅款待了子路。第二天,子路赶上了孔子。孔子知道后说:“那是一位隐士。”孔子让子路再回去看看他,子路到了那里,却不见长者的身影。子路发感慨说:“不 仕不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对子路来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位长者为何不去做官而宁愿去当隐士。但是那位没有留下姓名的长者还是走了,带着家眷远远地走了。我想子路见到他时,他的样子一定要比孔子潇洒,他有着因为在太阳下劳作而晒得黑黑的皮肤,没准在他袒露的胸怀里还能看到他强健的肌肉,他之所以没有在第二天留下来等待子路的感谢,一定是听到了远山的呼唤。
 几年来,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形象,这个形象有点像唐诗里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有点像“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但又没有那么清晰,这个形象一直是一个背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这个若即若离的背影消瘦而又飘逸,他们是历史上独特的一个群体,他们就是孔老夫子所说的“隐士”。 说他们是个群体并不确切,他们都是单独的存在,他们都是些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的个体。是什么促使他们、诱惑他们归隐山林、委身于山水之间?是什么样一种动力促使他们抛家舍业、废长幼之序、忘君臣大意?他们又都是些什么人?这些疑问折磨着我,我不得不循着他们的背影,以期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看看他们清瘦而又安详的面容。
 孔子是不会做隐士的,他说:“君子疾没世不称焉。”他惧怕的便是死了以后没有名气。而当隐士显然不是“君子”所选择的道路。“君子”应该从事一些“显达”的事业,“做官”即是最好的途经。隐士的选择正好是“显达”的对立面。一直有个说法,中国的文人入世则是儒家,出世则是道家,遁世则是佛家。那么隐士隐士又算作什么呢?看来,隐士介于道家与佛家之间,又不据泥于任何一家,既不相信太上老君长生不老的仙术,又不相信释迦牟尼轮回转世的因果报应。隐士的精神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独立的。他们“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世俗处。”隐士就是那些隐而不仕的人,和仕对立,他们处闹市如居深谷,视功名如粪土,真真实实体验生命,感悟宇宙。庄子说:“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身而弗见也,非闻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令大谬也。当时令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令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庄子在他的寓言里虚构了一个中国最早的隐士——许由。并且说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却推辞说:“您治理得已经很好了,让我代替您,我是为了名吗?鹪鹩住在树林里不过一枝,偃鼠到河里喝水不过满腹。厨师不在难道我还要替他烹调吗?”但是,据司马迁报道,历史上非但真有许由,他还在箕山上看到过许由的墓。并且许由在听了尧让天下的话以后,跑到河边洗他的耳朵。被另外一个隐士巢父碰到了,巢父牵着牛准备饮牛,问许由为什么洗耳朵?许由说了尧想让天下的话,巢父听了后气愤地说:“您要是呆在高山深谷里,人道不通,谁还知道您。您肯定是有浮糟、又想做官,所以才名声在外。您洗了耳朵的水岂不是弄脏了我的牛口?”巢父牵着牛到上游饮牛去了。 在这里,巢父诘问许由的问题其实就是你如果是个真隐士,有谁知道你?因此他从尧让天下给许由这件事上推论出许由是个伪隐士,尧为什么不把天下让给巢父呢?在这则故事里隐士最显著的特点也就突现出了,那就是沉默。这让我想起春秋时晋国的介之推。晋文公要奖赏那些曾跟着他流亡的功臣,惟介之推不受。介之推说了一番话,很能概括隐士的特点。他说:“言,身之文也;身欲隐,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介之推于是和他的母亲一起隐居在绵山上。晋文公知道后,派人把绵山团团围住,并放火烧绵山,介之推还是没有按晋文公想象的那样走出绵山,最终被烧死在绵山上。晋文公为了悼念他,用绵山上的木头做了一双木屐,成天穿在脚上,“足下”、“足下”地叫介之推。那座山从此改为介山,那个地方也由原来的界休改名为介休。
 我以为,介之推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隐士。隐士并不是说官场上失意或者厌倦官场才归隐山林,隐士一开始就把生命定位在永不出仕的原则上。但如果不把介之推算作隐士,我的麻烦也来了。历史上就没有隐士了,起码没有了那些有名有姓的隐士了。因为隐士都是些沉默的人,这种沉默不仅表现在不参政议政上,还应该表现在不著名不求显上,而做到这两点隐士们不就连姓名也没有了吗?因为他们真的是悄无声息地当了隐士。
 隐士实际上是想摆脱社会化的管理和政治上的制约,说白了就是辞去公职、远离组织,成为一个“自然人”。实践证明,当人类在精神上最自由时所释放出的创造能力也呈最大值。大才子苏东坡一些辉煌的诗篇和散文大都是在他被贬黄州时写的,他在黄州时不仅没有了官职,而且没有了奉禄,成了“自然人”。
 中国的隐士可以分为这样几种:一、官场失意后当了隐士,着一种隐士在朝代更换、政治集团间相互斗争之后显得格外多。中国的文人从本质上说都是想当官的,如果满腹学识得不到重用,他们就会在著书立说时把牢骚的情绪反映出来。王勃的《滕王阁序》中就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话。他们又跟山林在文化修养上有着某种亲缘关系,比较容易地滑向隐士的行列。二、自始至终就是隐士。这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隐士,他们结庐山间,或看行云流水,或与天籁唱和、怡然自乐。他们跟政治的距离很远很远。三、把隐士看作是一种等待。这种隐士只是把隐士当作一种姿态,大有伺机而动的味道,有点像赌徒,把东山再起的筹码押在“明君出世”上。就跟垂钓渭水之滨的姜子牙一般。四、还有一种隐士把自己打扮得更高尚,他们不等明君出世,而是昏君当道才出仕。他们并不是助纣为虐,而是力挽狂澜于颓败,他们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后两种隐士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隐士,他们把隐士看作是临时扮演的角色。第一种隐士把隐士看成是生命归宿,第二种隐士则把隐士当成是生命的全部。
 让我们把历史翻到使中国隐士面目大为改观的魏晋,我以为魏晋以前的隐士和政治的联系太密切,如诸葛亮之流当隐士只是沽名钓誉的一种手段。自魏晋以降,这种和政治上的联系逐渐淡了下来。而且魏晋之时,是受儒家思想的污染比较轻的时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儒家思想积极的入世哲学正好是隐士精神的反对,魏晋幸亏摆脱了儒术礼法的束缚,佛教思想也开始在士族当中大流行,魏晋的学人崇尚谈玄,上承老庄之学,而老庄又没有完全被纳入道家的体系,这就为隐士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在魏晋时期,最出名的隐士可能要数有五柳先生之称的陶潜。宗白华先生在他的《美学散步》中写道:“汉末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魏晋是一段迷人的历史,在史书上一些名士的传记几乎都写着:“好老庄、嗜酒”的字样。这为我的论说提供了再好不过的论据,可以这样说,隐士在委身山水的同时,还应该选择一种东西,这就是酒。他们几乎是代表中国文化做出了这一选择。酒神的加入使中国文化有了张狂的生命个性,中国的诗文也有了洒脱不羁、豪迈奔放的精神风骨。
 隐士往往被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在世人眼里隐士被看成是一些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他们如果出仕,势必把整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治大国若烹小鲜;他们如果从军,肯定是运筹帷幄的龙城飞将之类的人物;他们如果从文,也一定是学贯古今的一代大师。但是他们没有,这未免让人们有些失望。他们的栖居被诗化了,如贾岛写的那样:“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不仅普通人觉得他们高不可测,就连一些著名的人物,如阮籍、嵇康之流对隐士也抱有神秘的看法。阮籍和嵇康最终被好奇心所驱,先后拜谒了当时“著名”的隐士孙登。阮籍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大人先生传》,把隐士比作大人,把裤档里的虱子比作小人。嵇康则从孙登那里学到了古曲《广陵散》。这就更加应征了人们认为隐士都是些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的看法。
 让我们还是通过陶渊明来看看一个隐士的遭遇吧。
 陶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生于公元365年。他在当时崇尚老庄、黜六经的情况下读了老庄、也读了六经,于是构成他性格的两面性,在他身上浓缩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人格,既有兼济天下的济世之志,又有独善其身的退隐之意。公元393年,29的陶渊明踏上了兼济天下的仕途,当了江州祭酒。但不久便“不堪吏职”回家了。州里又召他干主簿,他也不去,在家里闲了六七年以后,终于有闲不住了,到荆州刺史桓玄那里当了手下。公元401年因母亲辞世,复有回到了家里,开始躬耕生活。公元404年,刘裕起兵打败了桓玄,陶渊明也背井离乡、沿江东下,在刘裕的幕俯里当了幕僚。41岁那年,又因生计所迫,做起了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时逢督邮来县,县吏要求要束带相见。这时,陶渊明说出了令中国知识分子扬眉吐气、充满气节、底气十足的话。他说:“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区区五百圆的工资算什么,让我像狗一样去伺候乡里来的小兔崽子!”说完,陶渊明把官帽一扔,走了。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官场里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吏,文化史上却走来了一个重量级的大师。酒和山水从此成了陶渊明相携左右的知己。其实陶渊明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隐士,但历史书上却把他归如隐士的行列。显然是将他致仕以后的后半生划归到隐士里了。41岁的他,拿起笔来,写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文章一出,立时成了中国隐士的宣言,千百年来,一直在文人心中激荡!“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是的,我们没什么理由不归去,田园将芜只是其中的理由之一,归去归去,看云卷云舒;归去归去,听猿啸雁鸣;归去归去,体会那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至境。 陶渊明并没有至此辍笔,他又为有意归去的人们描绘了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花源。那里的人们“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那里的人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于是桃花源成了千百万文人的精神家园。现代西方人的香格里拉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文字续写的桃花源的神话。 陶渊明写完《归去来辞》以后,有人让他当著作郎,他没有答应。和三五个亲朋好友整天介饮酒作乐。这其间他有大量的诗篇问世,他的“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难道不是李白“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最早的渊源吗?刺史王弘对陶渊明仰慕以久,来见陶渊明,陶渊明称病不见。陶渊明想到庐山去游玩,王弘得到消息后便在半道上摆好酒席,等着邀请陶渊明,陶渊明欣然接受。也许陶渊明觉得这种方式很特别,可以免去一些酒场上的繁文缛节。喝了几天酒,王弘发现陶渊明没有鞋,便想送他一双,却有不知道他的尺码。陶渊明便把脚伸到酒席上,让王弘的随从量。王弘要回去办公了,盛情邀请陶渊明到州里耍几日。陶渊明说我没车,我还是回去吧。王弘便命令随从把陶渊明抬到了州里,公元427年,大诗人 陶渊明撒手人寰,享年63岁。
 从陶渊明的身上我们不难看到,中国的隐士文化是一种农业文明的产物。不管隐士是士大夫出身,还是一介书生,他们都能直接或间接从事农业劳动,在自产自足的小农经济中得以养命。也就是说“隐士”这一非社会化的行为在农业社会里方能成立。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为隐士的茁壮成长提供了营养十足的土壤。隐士文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功莫大焉,它的空灵飘逸、洒脱不羁、亲近自然、落寞惆怅的旋律一次次在唐诗、宋词、元曲中奏响。隐士鲜明的生命个性,独特的生命主张无疑为中国文化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以至于古老的文明直到今天都显得生机勃勃、魅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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