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二章 各奔东西 第八节 子承父志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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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霜后秋原,保和堂内一片肃穆。安葬后的头一顿饭,看着满桌的饭菜,孩子们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终思安急得团团转,劝这个、劝那个,丝毫没有效果,他恼火了,对终南信说:“你得有兄长的样子!肖鹇可陪不起你们,她是有身孕的人。”终南信大吃一惊,两眼盯妻子,见肖鹇脸儿一红,他一声没吭,端起饭碗只管闷头扒饭,妻子和弟妹也纷纷拿起筷子。婶子是个细心的人,见他们几顿没吃饭,害怕噎着,连忙在每人面前摆只碗,让他们盛汤喝。

饭后,终南信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开始思考如何处理父母双亡后家庭的诸多事务,一时却又觉得纷乱如麻毫无头绪,不知如何下手。他暗中思忖:持家理财原来也是不易,过去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不知日子的艰辛,现在担子一下压在身上,觉得有千斤重。他想到,母亲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生前必有安排。他就和南亮开始整理父母的卧室,对每件衣服和用品都仔细的检查和归类,果然在母亲常穿的一件棉袄口袋里找到了遗嘱,上面写道:

 

南信、鹇儿、南亮、小蕴:

妈就这样走了,丢下你们,于心不忍,特别是对鹇儿和她尚未出世的孩子,简直是罪过,你们宽恕妈吧,妈也是出于无奈,你们的父亲在阴间一定很孤苦,妈去陪伴他了。

几十年来,妈和你们的父亲悉心经营保和堂,也挣下一份殷实的家业,把它留给你们也算是对你们过早失去父母的补偿。

按照祖制,保和堂理应由长子来接管,南信大学毕业,毋需回肖家湾,因此,保和堂就交给南亮继承,南亮就不能再读书了,保和堂的资产大一些,对你也算是补偿。谢家的婚事是父母所定,不得悔婚。

       平日的积蓄在锅灶后面的第三块土坯内,把它分为四分,南信得三,小蕴得一。

不是妈偏心,因你是女孩,但作为嫁妆,亦足够丰富。

       鹇儿是否可回家暂住时日?容南信在外取得立足之地。

       记得幼时,你们姥爷经常教诲于我:为人处事最讲究一个“义”字,妈今天把这句话传给你们,你们父亲生前要求你们做有用的人,这两句话就算是对你们的希望吧。

       苍天有灵,必定保佑终氏!

                                                                                                 

                                                                                           一九四七年五月

 

看完后,终南信含着泪把信递给弟弟看,终南亮看完后又递给妹妹,弟妹又都伤心地哭起来。他说:“不要再哭了,爸和妈又都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心愿,再说我们也大了,应当能独立自主地生活。”他让弟妹都坐下,然后说:“小蕴,妈的遗嘱里没有说让你如何,你再认真思考一下,是在保和堂住,还是将来和我们一起去南京住,都随你的便。”他话刚落音,小蕴就说:“我妈去世后我一直在想我的去处,我谁也不跟,我去参加新四军,和施方平在一起。我大在天有灵,也会同意我这样做。”两个哥哥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刚满十八岁且满脸稚气的妹妹,终南信问:“你知道方平在哪吗?”妹妹摇摇头:“不知道。”他说:“不知道怎么找呢?”妹妹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果断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们一起来到灶间,撬开锅灶后面的第三块土坯,终南信用菜刀把土坯撬去,里面有个夹层,夹层里面是一个洋铁皮盒子,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摆着黄灿灿地金条,他数了数,取出一半递给妹妹,小蕴说:“哥,我的没有那么多。再说,我暂时也不要,就放在你这儿,等我需要了再来取。”他又取出几根递给弟弟,南亮摆手后退,“还是按照我妈的遗嘱做吧,保和堂归我,我已不安,哪能再拿这个。”他见弟妹说得诚实,就把盒子递给肖鹇,肖鹇把盒子拿回屋去。 

 

       这天夜晚,弟妹睡下后已是深夜。他走进父母的卧室,点亮罩子灯,巡视一遍屋内,然后出来站在庭院中间,看着从窗户里透出的光。窗户不大,是老式的木格窗,在月夜下,显得非常明亮,亮光被窗前的石榴花弄碎,疏散在院墙上,像夕照下的水塘。梅雨乍晴的夜空,墨如碧玉,月儿时隐时现,含羞弄娇,墙外蛙声如歌,薄雾如烟,五月的乡村之夜,原是这般的醉人。时刻在变幻着,可从那纵横清晰的木格窗透出的桔黄色的光,使他倍感亲切温馨。

       这是他最钟情的亮光,胜过光芒耀眼的太阳,也胜过明媚柔和的月亮。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小小的木格窗具有诱人的魔力的?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六年前的冬夜,放寒假从汇水县城归来那天。由于逆风,船儿行驶得慢,原本预计傍晚到达,却推迟到深夜。饥寒交迫的他,走进铺满白雪的庭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温暖明亮的橘黄色的木格窗。他知道父母没有睡,在等他这个迟归的游子。此时,他的眼睛里,木格窗透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关怀,是爱,是两颗慈祥的心。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发现木格窗天天都亮到深更半夜,它验证了父母的勤劳和辛苦,也深深地自责过去为什么没注意到木格窗天天亮到深夜。从此,无言的木格窗成了他敬仰的圣物,感应他,昭示他,是他力量的源泉。每当他遇到困顿遇到忧伤,就会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那橘黄色的木格窗,享受从木格窗内汩汩流出的亲情和抚慰,以此蓄养精力,继续迈出坚定的人生步履。

       如今,父母双双离他而去,在更需要鼓励和鞭策的时候,木格窗还具有支撑他前进的力量吗?他依然站在过去经常站立的地方观望,亮光还是那么温暖、殷切,他仍能感受到从木格窗内汩汩流出的亲情和抚慰,他觉得父母依然在那窗前。这时,记忆的亮点,如同时夏日夜晚的萤火虫,一闪一忽地在他的脑际出现,都是父母生活的琐碎片段,但都体现着大爱。这些记忆的亮点最终都浸没在木格窗透出的桔黄色的亮光中,亮光穿过云层,溶解在茫茫的夜空。他觉得父母就在那儿深情地注视着他,他感到了责任,感到了神秘而强大的约束力。

       在准备回屋歇息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弟弟站在自己卧室的门口。他向弟弟走去,弟弟也迎上来,弟兄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之后,弟弟说:“我大哥,我准备将父母的卧室原样保持下去,让我们随时都能感受到灯光的温暖。”他知道弟弟也很在意木格窗的灯光,于是就用力握住弟弟的手,一边望着那温暖的灯光,望着望着眼睛湿润起来。

 

       第二天下午,终南信和妻子打个招呼,独自一人沿长街向南走去,出了村庄,来到小塘堰高地双亲的坟茔。数日的纷繁使他不能静下心来做认真地思考,他想在这儿独处,希望灵魂上和父母沟通。他跪下来,闭上眼睛,头皮被烈日晒得热哄哄的,可是他觉得非常惬意,仿佛烤炙的不是头皮,而是灵魂。阳光使他的脑海一片火红,父母的形影在鲜血般的海洋里时隐时现。他默默地祷念:父亲,母亲,你们知道吗?妹妹要去寻找方平,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尽管很危险,但没有办法阻拦,因她这样做是对的,不走出肖家湾,她将来只能是村妇。因此,我要帮助她,帮助她找到方平,把她托付给方平。父亲,母亲,我始终没对你们讲,我可以去美国,中大也希望我留校执教,现在我决定都放弃。父亲,我想继承你的遗志,为穷人的翻身解放,为获得人的自由和尊严,为创建民主、诚信的新中国而奋斗。这也是“义”的最确切的含义,也是“有用的人”应当追求的事业。你们同意吗?你们如果同意,我明天就去南京,去到那个小饭馆找老张,找到他就会知道新四军在哪。

祷念完毕,他依然闭目跪在坟前,突然,他仿佛觉得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从田野的上空传来:南信,我可爱的孩子,如果你认为正确,就义无反顾地去做。为父能告诉你的是:凡事,天不佑,人亦不佑。那声音如银铃般的悦耳,如庙堂的晨钟悠扬庄严。他惊诧地站起来,仰望天空,寻找发出声音的所在,只见万里长空一碧如洗。

是日夜晚,终南信陪着肖鹇回娘家,由此准备和父母一道去汇水县城。肖鹇把洋铁皮盒子也带来了,要把它交给父母保管。一到家,她就拉着母亲到里屋去了。终南信向肖道琼讲述了把肖鹇托付给他们的意愿,肖道琼听后沉吟半晌,说道:“回来倒是可以,况且你母在世也有此意,她去世前亲口和你岳母说过,只是你岳母当时没有留意,以为她因你父亲去世而伤心,以至于事情弄成这样。如果你岳母当时留点心,也许能避免灾祸发生。”终南信说:“我妈一旦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改变,你们万万不要自责。”肖道琼说:“自责也没用了。我现在关心的是你何去何从?”终南信把自己的决定如实地告诉岳父。肖道琼一言不语,过了一会儿问:“征求了你妻子的意见吗?”终南信说:“她不同意,但尊重我的决定。”肖道琼非常忧伤,他了解女婿的性格,更知道他“我的决定”的用意,即使终思平在世,也不可能阻止儿子的行动,但他想试试,于是就说:“我们出去走走,好长时间没有去湖边,正好现在还有月色。”他知道岳父不同意自己的决定,但又不想直截了当地说,而采取迂回的方法。

他们沿着湖岸默默地向西走去,尚未满盈的明月照耀着香涧湖,湖中的草滩朦朦胧胧,远处的九湾河银波熠熠。黑色的苍穹笼罩四野,附近的小村庄静卧在黑夜中,像是隆起的土岗。

肖道琼打破沉默,“知道我二十年前到什么地方去了吗?”终南信惊诧于岳父提起他最为忌讳的话题,记得父亲曾和他说过,肖先生离开故乡的那几年,肯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于是回答说:“不知道。因为你从不提及此事。”岳父说:“现在我告诉你,也只能有你一个人知道。我去参加了共产党,是大别山里的红军。”终南信一惊,却故作镇静地问,“这和我要参加新四军有关系吗?”岳父肯定地说:“有,我离开他们,是因为他们残暴,因为他们乱杀无辜,特别是对自己的同志也是这样。”终南信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反问道:“如果是这样,他们能熬到今天吗?如果是这样,我父亲能为之献身吗?你和我父亲是挚友,你了解他,他有判断力。”几句话把肖道琼问得哑口无言,内心生气,但又找不出继续说服的道理,散步也失去意义,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肖道琼说:“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她们会等急的。”

他们又默默地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终南信说:“你老放心,我娶了肖鹇,对她就有责任;老天让我姓终,我对终氏也就有责任;我能感觉到苍穹之中父母对我的压力,也体会你老和岳母对我的关爱,而这正是我要出走的原因。目前社会已开始动荡,饥饿是动荡的根源,但造成饥饿的根源就是南京国民政府,你老不是在课堂上曾讲过,‘一个由漠视生命的人领导的政府是不会长久的’吗?所以,推翻它是热血青年义不容辞的责任,美国可以以后去,书也可以以后教,时不我待,眼下正是急流勇进的时候。我岂能书生意气、顾首畏尾地徘徊于大潮之外作壁上观!”

肖道琼被他铿锵有力的话语感染了,情不自禁地摸着他的肩膀说:“去吧,放心的去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衷心地祝愿你大展鹏翅。”接着,他从女婿的话语中体会出另外的信息,于是问:“这么说你原本有两条路,一是去美国,另一个是留中大教书?”终南信作了肯定的回答。肖道琼的内心激烈地翻腾起来,感慨、惋惜、惆怅应有尽有,同时他也觉得,在这个大志青年的面前,自己已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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