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九
罗九阳家的查经聚会来的人真不少。
座落在市区的豪华别墅，光看外表，就能让人联想到钱。别墅漂亮的欧式设计归功于建筑设计师，但一掷千金让这些建筑物立起来的功劳，则非小区居民莫属。
罗九阳要她来，她就来了，病好了以后心思又回到从前。寒假里玩玩是她提出的，他安排了，她也乐意。她并没有告诉他被丢在野地里的事，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他压根儿没问。想主动告诉他又怕招来一顿责备，他早就警告过她了。
走进他家客厅，恩妮一眼就看见大厅那一端屠薇描述过的镀金的墙。客厅和餐厅是打通的，天花板有二层楼高。仰起头来，可以看见二楼一小段木栏杆后面有一小段走廊，让人在室内视野也开阔。
罗九阳的妈妈笑声朗朗，这个聚会就象一个派对。来了五六十个人，几乎全是叽叽喳喳的女人，有如花少女，也有耄耋老者。居民委员会的活动有时也有类似情景，但来这儿的女人个个衣冠济楚，衣香鬓影。
他妈妈可真矮呀，肥厚结实的胸背细细的腿，除了眉眼和罗九阳有几分相像，还真不容易看出他们是母子。罗九阳又细又高文质彬彬，他妈妈又矮又壮充满热情。
罗妈妈自来熟地拉起恩妮的手——她是女主人，有这个特权，——眉飞色舞地说阳阳你带了个同学来？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张恩妮。
哪个恩哪个妮？主恩的恩？这个名字好。
她说阳阳怎么老不见晶晶呀。罗九阳憋着不说话，他妈等了几秒就没耐心了，嘻嘻哈哈地说你跟她说婶婶的猫耳朵每次聚会都有，啥时候来都吃得着。
厨房大理石台面的流理台上放满食物，冷的热的炸的烤的什么菜肴都有，盛在大小式样风马牛不相及的容器里。恩妮听罗九阳处说来参加聚会要自带一个菜， 就买了一盒卤鸭舌，在超市的熟食柜台买的，花了不少银子，装在一个小保利龙盒子里。
她知道应该把鸭舌放在流理台上，在美国住寄宿家庭时参加过这一类聚会，就径直往厨房里去。
罗九阳跟在她后面，一直跟着，瞅个空，悄悄地说：“都是你不让我说你是我女朋友，才会这样。”
“才会怎样？”她明知故问。她知道指的是他妈提到了晶晶，她觉得那没什么，都是真心话。
人来人往，罗九阳碍着人多不便开口，恩妮瞅个空朝呆头呆脑的他嫣然一笑说：“你妈人真好，提到晶晶太正常了，说的都是真心话。”
十几个缎子蒲团扔在光可鉴人的原木地板上，来的人多，坐不上椅子的就去坐蒲团。男性们全都自觉地盘腿坐在地上，只有罗九阳把恩妮引到最大的一张真皮沙发上，紧挨着她坐下。这儿是他家，他想怎样就怎样，她也都听他的。
大家跟着录音机唱歌，从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赞美诗他们人人都会唱，唱完歌翻书，他们每人都有一本圣经。罗九阳靠到恩妮身体上来说：来，我们合用一本。
他们读书，每人只读书上一句，有一个人读：“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换一个人接着读：“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打。”
快轮到她的时候，她求救地看看身边的罗九阳，发现他在打瞌睡。
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低眉顺眼好象在读经，其实是微闭着。
她用手肘轻碰了他一下。
他睁开眼用眼睛问她：干吗？
读经啊。她朝旁边的人努努嘴。
气氛是很和谐的，一味的颂扬营造起来的就是那种和谐的气氛。罗九阳很聪明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我读，你听听就行。
很快就轮上了，轮到罗九阳的那句是：“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
读完经，分小组作祷告，罗九阳说恩妮你跟我一个组，别跟我妈一个组，你不用说话，听听就可以。
罗九阳说了一大堆感谢主啊感谢主啊的话，到底感谢什么她也没听明白；有个女人说孩子不争气，求主怜悯求主拯救；有个女人说家里水管爆了，水漫金山，主让奇迹发生，一件家具都没泡坏。
冗长的分组祷告结束，查经的事儿就办完了。领头的王兄弟——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宣布说：这个月我们有三个兄弟姐妹过生日，他们是：华逸华姐妹，张晶晶姐妹和罗九阳兄弟。
“蛋糕在冰箱里，蛋糕在冰箱里…….。”罗九阳妈妈高声招呼什么人，有女人颠儿颠儿地往厨房跑，恩妮吃惊地问罗九阳：“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和晶晶同一天生日？”
“不是的，我们俩的生日都是这个月，华老师也是这个月，我们教会替这个月的寿星集体过生日。”
恩妮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不舒坦，他那句“我们俩”听上去不顺耳。心里那一点小小的不适让她忘了“说的是真话”这词儿。
许多人离开座位，地上所有的蒲团都被收起，一张小桌子被抬到镀金的墙壁前面，一伙女人嘻嘻哈哈地捧着蛋糕蜡烛什么的涌到小桌边，拆盒子点蜡烛，华逸华姐妹被一帮女人华老师华老师地叫着，又搀又扶地从人群里请出来，送到小桌旁的椅子上。华老师老态龙钟，起码八十岁以上，二道细细的纹眉停留在眼眶，眼睑无力地耷拉下来，她的皮肤无法抗击地心引力，只有纹眉还留在原处，眉毛便和眼睛滑稽地离得老远。罗九阳也被一众姐妹推推搡搡地请到金墙壁前面，他腼腆地笑着，背不知不觉驼下来。
“晶晶呢？晶晶今天怎么没来？”恩妮听见周围许多女人叽叽喳喳地在议论，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寿星，寿星旁边的蛋糕已经点上了蜡烛，只有一根，火苗欢快地跳动。
“可惜晶晶没有来，这二个小人站在一起卖相不要太好。”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马上热情地接口：“就是就是，他们二个站在一起不要太般配。”
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张晶晶，而且大家都喜欢她。
大家拍着手唱生日歌的时候，恩妮有时间仔细看了看站在寿星旁边的罗妈妈，她不唱歌，嘴闭着，双手交叉搁在圆鼓鼓的肚子上，一付心满意足随时要笑出来的样子。她看上去精明能干，但从斯文上来讲，她几乎是不沾边的那种类型。
罗九阳开始切蛋糕，几个女人就围着罗妈妈热闹着：“罗师母这个儿子是头挑里的，要卖相有卖相，要学历有学历”；“可惜伊的女朋友不在，二个小人站在一起多少般配哦”；“罗家姆妈福气最好唻，女方屋里那么有钞票；”“现在罗阿姨就等着抱孙子唻”；………。
感谢主感谢主。罗妈妈喜笑颜开地说。
恩妮取了一小角蛋糕，躲到一个角落里去吃。罗九阳被他妈带着到婆婆妈妈群里应酬去了，那群人铆足了劲大声说笑。
恩妮开始后悔到这里来.
一个陌生的女子端了蛋糕到她旁边坐下，笑嘻嘻地说以前没见过你。
她说我第一次来，我是罗九阳的同学。
“是中学的同学还是大学的同学？”
“大学的。”
“那他女朋友张晶晶你认识吧？她也是他大学的同学。”
恩妮感觉很烦，又是晶晶！但这又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冒冒失失地跑到这里来。
她说张晶晶和我是一个宿舍的。
“是吗？她今天怎么没有来？”
“我不知道。”
“呵呵”，那个女人自己笑起来，“瞧我问的，你们不是在放寒假吗？你们这个学校富家子弟真多，张家是不是比罗家更有钱？每次来都是司机开着奔驰过来的，上大学还专门请了陪伴照顾她”。
恩妮立刻想起罗九阳说的那番话，不禁好奇心大发。她说：“阿姨您常来？”
“你叫我阿姨？我有那么老吗？”女子笑起来，倒也不恼，“她说我虚岁才三十五。”
“对不起对不起，”恩妮倒窘了，赶快赔不是。她怪自己只看了人家身材，就估摸人家年纪，她赶紧说：“您只是不象人家那样瘦巴巴的，您可不显老”。
“我知道我知道”，女子叹了口气，“都是在美国吃汉堡吃的，胖了要减肥可就难了。”
“This is Anny，nice to meet you”。恩妮说，自报姓名。
“ This is Jean， nice to meet you too”。对方说。
您是海归吗？
是的，带了二个孩子回来了，老公在这儿找到了工作。
“那您经常来这儿？您是基督徒？”
“我相信有位至高无上的神，不过我不是基督徒。来这儿的大部分都不是教徒，你呢？”
恩妮说我是第一次参加教会活动。
“来这儿的大都是妇女，有钱有闲，不过没有掌权的，一个也没有。张晶晶是基督徒，受过洗的。”
你说她们家雇陪伴陪她读书？
“听她们说的，我还想问你呢，这个孩子挺善良的。”
恩妮无话可说，看来这里也是个传播小道消息的地方。她告诫自己要小心，就说：“晶晶是挺好的，看不出是富家女，也没见过她穿一线名牌。”
“那是她太瘦小，买不到合适的尺寸。晶晶有一次在项链上挂了一只五克拉的钻石坠子，几百米以外都看得见她颈子上的那粒东西。后来不敢戴了，她们家被人抢过一次，她妈还从楼梯上被人推下来摔断了腿。她们在这儿祷告，求主施怜悯，原谅抢她们的恶人。我们大家也为她们祷告，求主看雇他的羔羊……。”
恩妮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女子，想着刚才罗九阳感谢主啊感谢主啊的祷告，不管怎样，她又知道了晶晶家的一件私事。
她说张晶晶常来吗？
“ 以前从不缺席，最近有好一阵没见到她了。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对了，是圣诞节那次聚会。那回是去她家，她对罗九阳那个好呦，简直就是粘在他身上，这么多人在她家聚会她也没个主人的样子，眼里只有她男朋友，没见过这么痴情的。不过这一对还真是天生的一对，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圣诞节？化装舞会以后二个星期就是圣诞节…….。
她的心开始往下沉，她朝人堆里望去，看见罗九阳和一群姐姐妹妹在说笑，他很快乐，满面春风，他把她冷落在这里，把她给忘了。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根本是个外人，没人认识她没人在乎她，连罗九阳也…….。
她坐不住了，纠结着，该不该离开该不该离开？她后悔，真后悔不该到这里来。
“我们都是罪人，凡事要信靠主，下周还来吗？我带一本‘圣经’给你？”那女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