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现他人不在家,到现在有几天了?”
紫衫拿着电话的手不由自主地打颤。那头的姑姑仿佛在回想着,越洋电话的两头只能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这么算来,还真有些日子了,开始谁也没太在意,总之,你要抓紧时间回来。”
姑姑一再强调着。紫衫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压住情绪,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勉强“嗯嗯”了两声,让姑姑放心,只要办好回国手续,便会立刻启程。挂了电话,她怔在那里,泪如雨下。一旁看书的杨烈走过来扶住了她抖动的肩。
“不会有事的,上次不也是有惊无险吗。爸爸他老人家吉人天相,别怕,我现在就去网上定机票,明天去办再入国手续,争取尽快上飞机.”
从心底里涌出的悲凉冲破了堵在心口的那股压抑,她反身趴在了杨烈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父亲要是没了,我的天也就塌了。”
杨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哄婴儿般柔声说道:
“不会的,都那么大的人了,遇到事情还这么不镇定,来,我抱你上床,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杨烈把她放在了床上,盖好了被子,转身去书房上网订机票,准备回国行李。躺在床上的紫衫瞪着空洞的大眼望着天花板,往昔历历在目无须刻意牢记,也不会悄然淡去,亲情如缓慢的老爷车,不论历程的长短,车轮下都会赫然印着时光谱写的天伦之乐。
上一次,也是夜半时分,她正在跟杨烈讨论周末去哪里渡假,突然,家里电话响了。很意外,是平时不怎么打电话过来的姑姑,姑姑一开口,紫衫就觉得自己的大脑顿时‘嗡’的一声,意识也随之游走。爸爸病了,让她立即回国。起初,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特别是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要知道从小到大,从来就没见过父亲生过病,母亲走的早,还在青春期的自己有好几年都不怎么跟父亲讲话,在紫衫的印象里,还是儿时经常爬在父亲的膝盖上坐着,帮他拔鬓角的白发。父亲少言寡欲,却又心高气傲,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阿谀奉承,随波逐流。因此,虽然少年得志,中年仕途坦荡,可是老年却没有善终善果。临退休时,曾经自己的部下,后来爬升到他的头上做了领导的人,从中使了绊子,终究让他没能风风光光离开岗位,以至于退休那几年,父亲一直郁郁寡欢。而那时,自己已经远渡重洋,正在另一个国度里为学业,为前程,为婚姻疲于奔命。仅仅在闲暇时,偶尔一个电话,三言两语,算是告慰老父,自己一切还好,请勿挂念。却无暇顾及年迈孤单的老父,此时心境如何,是否安康。
紫衫不免悔恨之极,咬着被角哽咽着,任泪水浇湿枕边。难道人生能教会自己的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后悔不迭吗?,那样,太沉重了。那一次,匆匆回国,在医院里与父亲重逢,看到自己风尘仆仆的归来,父亲不断责怪坐在一旁的姑姑。说:“一点小毛病,干嘛就给丫头打电话,要知道她回一趟国多不容易,别说这路途遥远,她要放下学业,工作,家庭。哪个出问题了,以后都会很麻烦的。”
紫衫当时真想扑在父亲身上大哭,告诉他:“学业,工作,家庭,都不重要,都还可以重头再来,可是,你要是出事了,我这一辈子要怎么过?”
但,终究这些话没能讲出口。
父女之间,都不是能放开自己的心怀表露给对方的人,更是羞于用语言来传递父女之间的感情。
在医院陪护的那几日,父亲总是一再催促她返程,说自己能对付的了日常生活,也会按时到医院来检查。紫衫也只是听着,笑着,任他说去。父亲被医生诊断为‘轻微老年痴呆症。’初闻,紫衫以为自己听岔了,紫衫从来没有想过一向坚韧、深沉、刚强自负性格的父亲,竟然会和这种病不期而遇。她去查询了整个病症的病理,体征,以及最坏的结果。她非常担心自己的父亲要是知道这个病到了晚期基本上生活不能自理,直至躯体衰竭死亡。这对于心高气傲,从来自己的事情不假于他人之手的父亲,如何能接受的了?
终于,父亲退院回家了。
返程的前夜,紫衫在父亲所有的背包和衣服口袋里都写上了地址和联系方式,又生怕父亲觉得难为情,把字写的小小的,还在旁边花了点花边装饰了一下。父亲明知道她在做这一切,出人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电视,一直陪着紫衫,直到一切收拾妥当方才睡去。那一日清晨,薄雾。父亲非要用自行车送紫衫去火车站,虽说路并不远,可是紫衫担心父亲独自一人回家去会不会有问题,执意不让送。父亲有些光火,一声不吭推着车子在前面走,紫衫无奈拎着包跟在他后面,看着父亲日渐佝偻的后背,再也不是自己小时候依靠的那样宽厚了,忍不住眼泪滂沱而下,心疼的不敢再次抬头,她不知道哪一天连这样的背影都会从自己眼前消失,永远不会再出现,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是好?火车启动了。挥手的那一瞬间,紫衫双手捂着脸,毫无顾忌,哭的跟一个孩子似的。
父亲含着泪水嘱托着:“现在世道不平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是一向羞于言表的父亲对自己的女儿最温情的一句话了。紫衫每每想起,总要动情地哭上几回。
杨烈一大早就起来了,为紫衫打点好回国的一切。紫衫每次看到这些,总是从心里感激杨烈,真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以后也会是个好父亲。她心急火燎登上了回国的飞机,一路上的行程安排,杨烈详详细细地抄在小本子上,从北京下了飞机到老家还要坐12个小时的火车,他提前通知北京的同学开车来接紫衫,从机场到火车站,只用了21分钟,正好赶上了即将启动的火车。躺在火车上,她算是松了一口气。每次停站,她都要起身看着站台,期望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又害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当她看到站台上有夜不归宿的流浪老人睡倒在地上的样子,伤心地趴在窗户上,哭的死去活来,她怕其中有一人真的会是她的老父。
抵达故乡的小镇时,天微明,熟悉的气息告诉她,这里就是自己的故乡,一成不变。不大的小院子,门前久未打扫,呈现荒芜杂乱状,紫衫心如刀绞,她三步两步奔到门前,钥匙依然在门口的花盆下压着,数十年未改。室内,杂乱无章,桌子上还留有残羹剩饭,已隔数日,散发出酸腐味,脸盆架上的洗脸毛巾,颜色暗淡,干抽地挂在那里。
想从前,父亲是一个极其爱整洁的人,每天的洗脸毛巾都要用热水香皂仔仔细细地打两遍搓干净然后晾起来。紫衫小时候擦脸就爱闻父亲洗脸毛巾的味道。可如今,他在哪里?又在怎么活?紫衫放好行李,把屋里屋外收拾一番,天已大亮,姑姑家就住不远,她换了件衣服,去敲姑姑的门。
姑父开了门,看到紫衫有些吃惊,问道:“不是说要三天后才能回来吗?”姑姑已经从里屋出来,拉住了紫衫的手,还未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通过姑姑之口,紫衫才知道,这两年,父亲的症状远没有他自己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一切都能应付。而是出现了很多问题,经常丢三落四,人也易怒,情绪不稳定,严重到经常站在街上,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姑姑总是劝他不要独自上街,可是后来他越发的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紫衫想来,父亲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定是无比孤独,寂寞。
紫衫问姑姑:“找了那么多天,是否有最新消息?”姑姑说:“登报,通知所有亲戚朋友,派出所也备案了,可是没有任何消息,万分无奈之下才给你打的电话。”
紫衫说:“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我走的时候不是告诉您,爸爸有事一定要早告诉我,也许还不会这么糟糕,现在爸爸丢了那么多天,我该怎么办?”
“不是不想告诉你,你爸爸每次来我家都要叮嘱好几遍,家里的事情不许让我们跟你说,他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压力大,也没有人能帮的到你,就更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我要跟你说,他一定会生气的。”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会去哪里,我一定能想出来的。”
紫衫捂着脸坐在姑姑家的沙发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到臂弯。
“妈妈的坟前,你们去找过吗?紫衫抬起泪眼问姑姑。
“第一个就去那里了,每天都让你表弟去那里看看,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姑姑摇着头,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紫衫从姑姑家出来,并没有马上回家,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再也看不到眼前的繁华喧嚣。她盯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老人,期盼着有从天而降的惊喜。
一整天下来,她疲惫而归。深夜,她坐在父亲经常坐的那个位置,开着电视,却不知是何画面。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着父亲此时会在哪里?这样的夜晚,他是否饥寒交迫无处安身?是不是一个人独自徘徊在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想到这些,紫衫心如刀割,悲痛难忍,泪雨滂沱。她闭上眼睛冥想着,从小到大,跟父亲一起去过的地方,议论过的地方,向往过的地方。是否父亲残存的记忆里,会独自一人找去?可是事隔多年,在自己的记忆里都已经模糊不清了,自己的父亲又如何能记得住呢。痴痴地想着,喃喃而言:“父亲,你在哪里?你到底去了哪里?"
手撑着桌子,这两天疲于奔命的她渐渐睡去。
梦里,一片阳光下,她正挽着父亲的胳膊走在落满大片银杏树叶子的小路上。阳光金灿灿的,脚下金灿灿的,父女俩的脸上也闪耀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父亲用少有的爽朗的语气说:“等我老了,我就来这种地方,有尊严地死去。”
紫衫梦中,一直在重复着那句话:“有尊严的死去……”
天亮了,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紫衫大梦初醒.颈部的疼痛让她好一阵子都没能直起身子,她趴在桌子上,脑海里隐约还记得刚才的梦境。
“有尊严的死去?”她“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拉开门直奔外面跑去。
深秋,那一抹黄渐近.这是这个小镇子里唯一的一座小庙,貌似还有一,两个修行的和尚在住。小庙年久失修,早已被世人所遗忘,只有这当年为了防火才种下的棵棵银杏树,每年深秋落叶季节才能招点人来。当年,紫衫因中考成绩不理想,被老师点名批评,独自一人躲在这里哭泣,被父亲寻来。父女俩看着这满地的落黄,感动的忘记了当时的不愉快,一路欢笑着被父亲牵着手回家了。紫衫流着眼泪摸着一棵棵挺拔的树干,岁月的年轮让曾经的树也告别了昔日的稚嫩。如同自己的走过的岁月一样,匆忙的只在自己的眼角留下细细的碎纹。太阳升起来了,一样的金灿灿,头顶,眼前。恍惚中,前面走来一人,迎着阳光,紫衫不敢正视。轮廓里,高瘦,微偻,脚步由远而近踏地有声,手里拽着一根绳子,前面跑着一条瘦弱的流浪狗。
近了,他说:“丫头,你来太早了,再过几日,这里黄的会更加好看。”
那声音如虚入幻,只让紫衫泪流满面,浑身颤栗不止,却不敢发出声音来,她怕惊了这好梦。良久她回应道:“我见过最好的落黄,和我的父亲。”
过分压抑颤抖的声带,让自己都差点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来。他停下了脚步笑着说:“丫头,远道来的吧?”
“不,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的孩子,我的家人都在这里。”
“那快回家吧,来,这个给你,早上才摘的,吃吧,丫头。”说着,他走到紫衫面前,在她摊开的手心里放了一棵鲜红的山楂果。
“走了,小皮。”流浪狗欢快地踏过黄叶而去,她目送着那个高瘦微偻的背影越走越远。
“家?没有了你,哪里还有家?"
紫衫捧着那棵红红的果子蹲在银杏树下放声大哭。
秋风掠过,微黄旋舞,好悲凉的一个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