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箱子和旗袍
PBS有一个节目是古董路演,每次看完新闻一小时就会接着看一会儿这个是节目,节目有时候蛮有趣,在各个都市里人们从自家箱子底里或者YARDSALE淘来的宝贝拿来让古董鉴定专家,识别真伪,评估价钱,以及收藏价值,东西五花八门从小到大。每次节目随着那个慢慢打开的百宝箱子盖就开始了,人们赶庙会般地熙熙攘攘。有的时候真会碰上好多惊喜。
那个箱子总是奇怪地吸引我,有时就是觉得什么东西很熟悉或者很遥远,我在这时总会停下来,看一会儿人们淘宝后面的故事。
古董带着陈年的气息,有的有收藏的价值,有的只是对拥有者有价值,比如那是家传的一个物件,带着祖上的气息,故土的气息。这是个移民国家,大家的祖辈或自己来自五湖四海,这样的背景使很多人的故事都带着异域的传奇的色彩。
我住在圣路易斯那几年镇上的小路拐角有一家咖啡旁边是一个古董店,又黑又暗摆着老掉牙的古旧家具,灯具,瓷器,钟表,英式,法式,意大利式,北欧有时也会有东方式的一些物器,我每次路过都进去看一圈,那陈旧的气息让我觉得像读欧洲的古典小说。那些混暗的油画架子后面不知是否有著名的签字隐藏着,每想到此我就想起念新概念英语时那些幽默的小故事带给我的快乐。
有一次看见里边有一架座钟,熟悉的样子像在哪里见过,原来它很像小时候我们家里的钟表。于是我就想下次回家好好看看家里那钟的围坐上是不是写着什么重要的名字和年代:))。
我父亲有几架皮套钟表,在我是毛丫头时代到了周末母亲忙家务,我们做作业,父亲就开始鼓捣他的这些东西,他把一架钟表拆卸成好多零件,放在一个盘子里,用汽油擦洗干净,然后再组装到一起,整的四五架钟表同时叮叮当当地敲响,把个小小的屋子弄得有声有色,这时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些不易察觉的满足。那些钟表表面有的沉重镶嵌着石头或景泰蓝,或者鎏金,有的透视见大小不一转动着的齿轮,钟摆,即时自鸣很是好玩,有的像个小庙宇,只是坐堂的是时间这位看不见的主宰。
我们小孩子只能看,不可以动。那好像是父亲自己的玩具。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传到他手里的,它们显然带着陈腐的或者说浮沉的意味,父亲据说从十几岁就喜欢鼓捣这些玩具,显示出他的心灵手巧,也让那个沉闷的老院子传出西洋的钟表的叮铃。它们又是怎么来到我爷爷的家里?我从来没有问过,那些东西看上去显然不属于黄河流域。我常想父亲要是有机会学习计算机或精密仪器,钳工什么的估计一定是把好手。可惜。
文革后期还记得我哥领着我在西四,缸瓦市那片修钟表的小店里问询那些老师傅是否具备什么零件,是否收购那些皮套钟,我哥对这些东西也很感兴趣。
时光轮转,我看了PBS的节目才有一点恍然,那些东西也许有了百年历史也尚未可知。我因为特别不喜欢汽油味道也一起记住了父亲拆装钟表的事情,那是他的一个爱好却不是我的爱好。但是很奇怪,几十年后,母亲离去之前,我做了一个梦,家里墙上那城楼子似的挂钟突然掉下来,停了摆。那天醒来我无法摆脱这个噩梦的纠缠,我想一定是母亲要走了。。。。。。
可是那只箱子却总是给我很温馨的记忆伴着浓浓的樟脑味。
家里有一只很大的箱子,暗红带有古铜的色调,大概比一立方还大一些,它不是木制的而是皮质的,但是乍一看并不知道它是皮质的。箱子的表面用金色勾画的图案,花鸟。它还附带有几套盒子,我记得是一套发黑,一套发红上面绘着镏金的花和人物故事,每一套三种形状:长方形,桃形,圆形;每种形状大,中,小三个套叠在一起。箱子打开后的里面是淡蓝色的丝绸装饰的,显得很新;那些盒子打开里面是很亮的黑漆色。我们只从父母那里听他们称那些盒子 ‘捧盒’,还不知道发音是否正确。
它一定很有些年头了,也很有些来历,只是没有人给我讲。我看了那些古董店里的的东西和电视节目后,想起那箱子,盒子没准儿也称得上古董,它们很像藏人进贡时用的东西。
这箱子和家里其他东西格格不入的摆在一块,母亲于是给上面盖了一条线毯和一张白桌布,你不知道时以为那是一面桌子上面放着茶具。我从小就觉得它很神秘,一年总有两次的时光母亲要特地打开箱子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晾一晾,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樟脑的味道,每于这时我总是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在那里看,母亲也从来没轰过我,每拿起一件东西,或是一块丝绸,或是一件长袍或是一件西服,一件旗袍,或是一件小首饰,一快怀表就唠叨几句只是我半懂半不懂地看着新鲜,我喜欢看母亲翻箱倒柜,总觉得她是属于那个箱子里的时代和世界,而她刚好是我妈妈,。。。。这是一个又亲切又神秘的感觉,她美丽的脸上带着祥和与沉迷的表情,我常奇怪,她小时候是怎么样生活呢?
我看过一本小人书,像是魔术那样,百宝箱子里永远有淘不尽的宝贝,还看过海盗的故事,可是我父母看上去不大可能做过海盗。我就把那一份奇奇怪怪的想法和那箱子里抖露出来的樟脑味一起放进记忆的深处。
母亲文革前即使平常在家也是穿着旗袍,通常都是棉布的淡蓝,月白或者淡淡的米黄色上边有一些小点或素花不显山不显水的样子,都是她自己裁剪缝制的。她有着很适合穿旗袍的身段,穿上旗袍既不显得她太高也不显得她太瘦,她一直梳着长发编起来然后攀到脑后。没有首饰。
在我们住的院子里,文革前大家称呼母亲‘某太太’把我们的姓氏挂在前面,文革开始一切都乱了后,称呼也都变了,母亲从那时起不再穿旗袍,不再留长发,也很少再打开那只箱子,我们的生活里火药味代替了樟脑味,后来我几乎忘记了那箱子打开时的新奇。就像关闭了一扇门没有人愿意打开它。更像沉到海底的沉重的迷失的宝藏。很长时间里我们都希望自己与过去没有任何关系。
我出国时候母亲叫我帮她打开箱子,从箱子里翻出两块绸缎,对我说,这是两件旗袍料,给你去请人做两件旗袍。我请人做了一件旗袍,一直到现在压在箱子底下从没机会穿过。它们成了我的古董。
千年时我离家十载回去住在我哥的公寓里,在他的客厅里我居然看见一架闪闪发亮的钟表在玻璃罩下放着,勾起了久远的记忆,那是哥从东南亚什么地方出差带回来的,我不用问就知道他为什么买这么一件东西,但那上边没有岁月的灰尘。
哥有怀旧的心思和家族的概念常常在嫂子的讥讽中反弹出来。嫂子的不屑和居高临下常常让我感到一些诧异,然后在一片理解中思忖,我的迷失和她的迷失都是数典忘祖的不孝,她只是浅薄,而我却是在知与无知中被折磨。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以此文寄托我心中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