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故事(九) 经历文革

第九章       经历文革

刚刚经济好转肚子不饿时,人们的精神又开始亢奋,于是一个更大规模的政治运动被推动起来,这就是文革,时间长达十年,确实是史无前例。

中国人讲究出身,结婚也讲究门当户对,文革时更发展到极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一时成了一个政治口号,出身成了划分敌我的标准,也成了文革开始的标志。因为祖父曾有些土地,父亲出身就成为地主,我也就成了地主子女。小南祖父有钱,但家里无地,她父亲出身就是贫下中农,她也就成为贫下中农子女。文革以前我多次开玩笑的对她说,你们家有钱是贫下中农,我们家没钱却是地主,现在依靠贫下中农,你是我们家唯一的贫下中农,我们全家将来都得依靠你了。然而到文革时这话还真应验了。

文革一开始,首先从抓地富反坏右开始,翻着档案,批斗抄家。父亲出身地主,属黑的成分,另外也不知有什么历史问题,突然有一天,家门口贴出大标语“打到历史反革命×××”写着父亲的名字,打着××,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有大难临头的感觉,接着看到父亲苦恼消瘦的面容,沉默不语的形态,全家都处在痛苦之中。父亲每天上班,但已步履艰难,行动不便,高血压,心脏病加重,不得不由家人接送,回家后还不停写检查。有一次我有机会看了一下检查,觉得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我过去填家庭政治状况时也问过父亲,知道他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是个无党派人士,只参加过阎锡山的“三自传训”也是一个人人参与的运动,没有做什么坏事,也没有整过人。他是个老好人,没有野心,不关心政治,纯粹是个知识分子,技术人员,凭技术吃饭,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也相安无事,怎么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在他写的检查中,历史问题并没有多少内容,历次运动,早就有了结论,不应该有什么新问题,而更多的是有人提出的一些莫须有的成见,主要还是工作方面的。他们借机行事,还有更多的人是以极左面目出现,非要找出一个敌人,否则没有什么运动成果。他在单位究竟如何被批,我们不知道,想来一定很痛苦,但好像大家还不至于太体罚,没有看到父亲身体受伤,他更多的是精神创伤。这时家里唯一的贫下中农--小南,更多的出面帮助老父亲,到单位了解,经常去接送,真正成了全家的依靠的对象。从这时开始,她承担起维护这个家庭的责任。在全家人被整时,她勇敢站出来, 跑上跑下,甚至与人顶撞讲理,成了家里一个理直气壮勇于对外的人,俨然像家里的外交部长。父亲被批不久,母亲在街道也受批。可能街道干部也看到家门口给父亲的大标语,于是找上门来,把老母亲定为地主婆,批来批去,到后来上门给老母亲挂了一个地主婆牌子就要赶回农村。小南也为婆婆的事操心,甚至去和人家讲理,在那个无理可讲的年代,只能认命。她护送母亲到车站,只是趁上厕所之机,帮婆婆把牌子摘掉,母亲才上火车回了老家。

此时家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家人失散,冷冷清清,我们还继续去上班,搞运动,谁也顾不上谁。

不久我又出事了。有一次开会批判“三家村”,我当时是厂团支部副书记,参加批判会,临时决定让我发言。我也没有太准备,没有稿子,即兴说了点话。我也知道运动的厉害,生怕发言出问题,因为高考就因为自己一句话而落榜,所以以后发言就格外小心,常常人云亦云,按报纸上的语言,文革时更是毛主席语录为主,大家也都为此。

我发言时前面说的也都是报纸上的话,但到最后结尾时,突然心血来潮发挥了一下。想起毛主席曾经说过“除掉毒草可以变成肥料”,感到这是毛主席说的不会错,就把这句话作为发言的结尾。但后来有人贴出大字报说是为“三家村”辩护,怎么毒草可以变成肥料,是美化毒草,更有人开始扣上大帽子,都快变成现行反革命了。于是我辩解说这是毛主席说的。他们让拿出证据。我翻遍毛主席语录也找不出来,明明记得这确实是毛主席讲过的,但忘记在什么时候什么文章里,于是有口难辨,无法解脱,接着在一次“赶回农村”的群众举手表决时,除了一个军人出身的技术员举手反对之外,其余人全部同意把我赶回农村。当时小南也很痛苦,批评说“你已经为说话吃过大亏,你怎么总改不了”,但同时她却坚定地表示,你回农村我就跟着你,我们绝对不分离,我们一起去吃苦,全家苦在一起。她曾在我因为一句话而高考受挫时,给我安慰和帮助,使我走出人生的低谷,她又在我工作后因为一句话而获罪时,坚定地和我在一起,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我们是患难夫妻。

接着是抄家,十多个厂里的红卫兵到家翻箱倒柜,那时家当不多,几下就翻完了。我们没有家传宝贝和四旧,找不到什么东西,他们就翻出我和小南上学时的来往信件,想找出点什么反动的内容,但看到后来,也没找到什么。他们更喜欢看我俩恋爱的过程,因为我俩的信件没有政治,只有生活和感情。他们都是我们培训过的徒工,平常都叫我们老师,想了解老师的花边新闻,并不想找什么反动言论。他们看了半天,然后客气的交还,什么也没有拿走,我俩接着就毁了那些信件,以免再出问题。可惜现在未能保存下来哪怕是一封信,而从此美好的时光失去记忆。

好在这场运动的对象很快就转向了走资派,大家也好像忘记了曾经的民主表决,把吼声和拳头抛向了厂领导,我也从此被解放。事后我曾想找到毛主席的原话,但没有找到。后来有人说是毛主席反右时有一个讲话中曾说过。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么高的水平,能辩证地看到毒草和肥料的关系。然而这句话确实是真理,在那个年代,把真理当谬论批判也是平常事。但是又想,如果真正找到而且证明是毛主席的原话时,那些批判这句话的人又将如何,批判毛主席该当何罪?在那个时代,他们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另外我也想,民主是什么?当大多数的民众被误导时,民主表决能否是公正的?是维护正义的?多数人的决定是否是最好的民主方法,好像至今也说不清。我很感谢那一个举手反对处罚我的人,不仅是因为我的个人利益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能够在大潮流中不随波逐流,在大家盲从时能独立思考,在人人自危自保的情况下,能无畏地挺身而出,伸张正义,而他当时才刚刚分配到厂,和我并无利益关系。他虽然是表决中唯一反对的人,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使我自己尤其难过的是为什么人要因言获罪,更何况这言论还是真理。

随着运动的发展,批斗黑五类告一段落,也不给什么说法,不了了之。父亲照常上班,但已没事可干,母亲也重新回到家中。大家还是得为吃饭操劳,更要参加单位的运动,只是工作不仅不忙,而是常常无事可干,因为单位已经瘫痪了,甚至常常停产。

运动从批黑转向批走资派,起初大家也不知道什么是走资派,但知道首先是当权派,那当然是厂领导;走资派当然是坏人,那就选几个坏的厂领导当走资派,主要的厂领导当然是好人。于是厂主要领导同意甚至暗里支持大家去批他的一些副手,于是厂领导集体被分裂。但随着运动的深入和引导,后来矛头又指向了主要领导,副手翻身,倒过来清算仇人。厂里不久也分成两大派,一派是那些处境比较好的,大多是出身好,政治条件好,以干部为主的,可谓保皇派,比较温和;另一派是那些一向被认为落后而受压的人群,被称为造反派,比较激烈。但双方都有保有打,界限分明。随着军队的支持,造反派逐步发展壮大,最终夺权。不过夺权的方式,现在看来好笑,几个人到厂级各部门,收缴公章,装到一个袋子里,就完成夺权程序。为了怕对立面抢走,往往东躲西藏,真正办什么事需要盖章时常常找不到人。不过那时也没太多的事,也不需要盖什么章。我出身不好,自知不属于保皇派,而又看不惯动手动脚激烈的批斗场合,所以也不愿参加造反派,于是和小南一起成为逍遥派,以次度过批黑阶段。我们还真正有了一段逍遥自在的生活,既无人打扰也无事可干。

运动发展的下一阶段进入到了两派斗争。军队也介入了斗争,支持派别时有改变,两派又加入社会的不同组织以得到外界支援,双方为夺权而反复斗争,直至用武力夺权,把对手赶出工厂,两派头头经常受到生命威胁。在这样激烈的武斗中,工厂停产了,除了少数首要骨干外,大多数职工回家。好在那时工资照发,粮票照供,生活没有成为问题,而这一阶段走资派在没有什么结论和说法的情况下也逍遥起来,已无人过问。在两派群众斗来斗去之后,军代表进厂,权力由军人掌握,然后实行大联合,三结合,原来互斗的骨干,又逐步回厂,原来逍遥的走资派又逐个站了出来,原来逍遥的我们也回厂上班,大家好像做了一个梦,乱了一阵又聚到一起,但已埋下了仇恨和创伤,多年难消。

接下来抓革命还要促生产,厂里成立了生产组,头头是个工人,组里还有一些机关人员,我被吸收入组,辅助这个头头管生产。但工厂停工已久,而且也有所破坏,复产难度很大,但那时人们已厌恶动乱,渴望工作,干劲不错,复产顺利,但运动总是反复,动乱不止,工厂又多次停产,我每当来厂就先看烟囱是否冒烟,才能知道今天是否停产,有时我还要去亲自帮助烧锅炉,因为没气就不能生产。我的任务是不抓革命只管生产,多费体力,而没有精神负担。

文革逐渐进入尾期,工厂秩序逐步恢复,生产组也撤销,我也回到技术岗位,文革刚结束不久还入了党,由黑变红。十年时间,好像转眼之间。

然而父亲虽然后来没有再受到冲击,但已心脏病加重,上班行走很困难。70年干部下放运动,他却成为下放对象,更发配到晋南。考虑到重病在身,远离家人照顾父亲将难以生活,我们姐弟商量后劝父亲退职算了,我们决心共同担负起养活父母的责任。父亲在无奈之下,领了微薄的一点退职金,回家了。那时我们在我的工厂有了宿舍,父母和我们住在一起,虽然当时经济并不宽裕,但衣食无忧,又有了孙子们的欢乐,老人心情不错。但随着政策的落实,原来一些下放的干部陆续回来,父亲心里不安起来,虽然没有说,但能看出他的遗憾,因为那时他不过五十八岁,还想工作,但已没有希望。对于一个一向忙绿的人,呆在家里无事可干,其心情可想而知,我们也对当年的退职决定感到后悔,但已难以挽回。只过了两年,父亲在痛苦中过世,年龄还不到六十。这使我心痛,深感愧对了父亲。他一生为别人付出,为家庭操劳,为子女教育操心,却很少关心自己。他有北大的学历,专业水平很高,工作努力,但并未得到重用,最后被迫退职。他远离政治,心地善良,与人为善,却在文革时受到伤害,直至重病在身,早早地结束一生,更遗憾的是他未能活到改革开放,迎来精神的解放,和物质的丰富,他没有很好的享受过美好的生活。

文革渐渐远去,但其对中国社会以及人们心里的影响并没有淡去。回顾文革,人们发现没有什么阶层和人群是受益者,而都在不同阶段成为受害者,人们在各个运动中的不同角色中转换,既整人也被整,到头来发现大家都一样,扯了个平。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有点后悔,也有点上当的感觉。

我和我家在文革的创伤,不算大,还只是人间的不幸,而那些建国立业的功臣,以及他们的家人的处境,确实是从天堂到地狱,甚至家破人亡。

时代已经进步,痛苦也无法淡忘,但教训应当吸取。

小老鼠和小老虎 发表评论于
回复无名男英雄的评论:
这里的故事无一编造,我也从小到大听过文革时家里的故事。我的爷爷也不是农民,从小出外上学,却被划成分为地主。所谓家庭成分,所谓地主,不是因为本人有地,而是老家家里有地。外公老家解放时家里已没有土地,所以是贫下中农。这正是文革成分论荒谬的地方
miami3052 发表评论于
致“无名男英雄”:
你可能没经历过文革,毛时代经常把贫下中农挂在嘴边,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当时所谓的好人,就是贫下中农,这是统称。例如,说你是人,那你会问我“我是男人同时又是女人吗?”这样的荒唐问题吗?你脑子不太清醒。
byebyesf 发表评论于
太原可能没北京四川斗得厉害。一四川同事老爸出门被刺刀顶在胸口,至今说起仍心有余悸。

似乎俺爹娘不愿意提起文革,感觉被人骗了却没处说理。

的确, "回顾文革,人们发现没有什么阶层和人群是受益者".

期待下集。
无名男英雄 发表评论于
这回忆录真是你爸写的吗?
毛时代没有贫下中农出身成分。贫下中农是贫农和下中农两个成分的统称,一个人不会既是贫农,又是下中农。而且你故事中的小南老爹不是农民,他是不可能被评定为贫下中农的。

本来还觉得你的故事不错,可惜也是编造的。
注册很麻烦 发表评论于
中国人的可怕人性整人。
hotpepper 发表评论于
I had similar experience. Just cannot understand why so many Chinese people wan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o come back, may be this is the way they can take advantage of others.
hotpepper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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