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妈妈印象不深,主要是妈妈去得太早。开始的时候,奶奶哭,说:“我的儿媳呀,你心太狠呀,丢下四个没妈的孩子,......”。奶奶一哭,我也跟着哭,也觉得妈妈心狠。
一直在回忆,我到底几岁开始记事。依稀记得,有一个大人模样的人,对我做怪脸,我很害怕,吓哭了。却记不得是两岁还是三岁的事了。那时爸爸在一个叫杨家的村子教书。杨家村很大,是大队部所在地,有小学和初中,姑姑姑父就住在杨家。妈妈在源头李家做小学老师。李家和杨家不远,隔着几里山路。
源头李家什么样?不记得了。只记得东边村角有个小水塘,水很清,看得见里面的鱼虾。妈妈带着我和弟弟。
乡下人理发怎么理?乡下人管理发叫剃头。隔一段时日,剃头师傅就来一次。想理发的人家,自己烧好水,就排着队等着,边等边聊天。剃头师傅是吃派饭。轮留在各家吃。李家也是一个不小的村子,派饭不派我家,因为我妈是老师,是外乡人。妈妈过意不去,一定要请一次。
饭做好了,叫我和弟弟去叫师傅。弟弟跟着我,跌跌绊绊。
我说:剃头西服七饭。
弟弟说:剃剃服服饭饭。
回家我跟妈妈学着说,弟弟说剃剃服服饭饭,好笑不?
妈妈说,你乖,弟弟傻。
我很满足。
日子慢慢变得有意思起来。一天,有家人大门贴上了封条,不让住了。他们家在外面空地搭茅草房。我觉得很浪漫,是大人玩过家家。有小朋友说,他们家是坏人,不让住家里了。我不知道何为坏人,只是觉得好玩。
妈妈变得忙碌起来。先是教人绣花,绣领袖像。我去过妈妈的教室。墙壁上尽是好玩的东西。那时凡是没见过的东西都觉得好玩。墙壁上贴满纸张,都差不多模样:上面贴着领袖像,底下是歪歪纽纽的字,估记是决心书什么的。后来妈妈又教人跳舞,忠字舞。
然后我也忙碌起来。妈妈教我背几句语录。吃饭的时候,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有人进了家门,妈妈就叫我背。然后喊:祝毛主席万岁,祝林副统帅健康。路人就夸我聪明,妈妈就虚心地笑笑,我就很开心。一切都很和谐。
半夜也开始热闹了。通常是敲锣打鼓,迎接最高指示。于是大家都涌向祠堂,锣鼓震天,咚锵咚锵咚咚锵,热闹极了。
忽然有一天晚上,有一群人拿着梭标枪,冲进我的家。妈妈不叫我背语录了。我有点失望。妈妈拉着我,抱着弟弟,站在一旁,任他们东翻西翻。原来爸爸成坏人了。这时我才明白,坏人就是好人可以随意在你家打砸抢。做坏人一点也不好玩。
这一年我二弟出生。爸爸成了坏人,被关了起来。家里来往的人少了,妈妈把我交给奶奶。我回到老家, 和奶奶住了。
又过了些日子,妈妈不教书了,也回到老家,做起了农民。妈妈很乐观,教我一些顺口溜。那时我和大弟已经懂得相互骂了。妈妈教大弟骂我,是这样的:
红头发红,
吹火筒。
因为我那时头发是红色的。我很伤心,总想不出骂弟弟的好法子。
六九年的早春,大家在村前面的山岗上挖土修路。一大片的红土岗。有时得挖坟墓。一天, 妈妈早早回到家里,见了我奶奶也不搭理,说些胡话。奶奶感到奇怪,跟她进了房里。妈妈已经不行了,眼珠泛白。赶紧请人抬到鹰潭医院。
奶奶说,一定是遇到脏物了。什么意思?就是挖了人家的坟,被鬼附身了。挖坟的人很多,为什么偏找我妈?
当天晚上妈妈病就好了。具体是啥病还不清楚,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妈妈不干,非说已经好了,得回家,家里还有吃奶的妹妹。
上午回到家里。晚上病又犯了,再抬到医院,已经晚了。到底是啥毛病,还是不清楚。
妈妈一走,好象天都塌了。奶奶哭,我哭,弟弟妹妹跟着哭。想必妹妹是饿哭的。
有好一段日子,妹妹晚上老是哭。奶奶怀疑是妈妈回来找妹妹,就又独自跟妈妈说着话。大致是在天之灵,要保护好儿女。慢慢日子安宁了些,妹妹哭的时候少了。
妈妈在我心中越来越淡了。突然想起来,就想哭。已经有二十几年没给妈妈上坟了。
妈妈,您还好吗?
二零一二年五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