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真是冤家路窄。朱纯才和邢严福谁都没有想到,在Very酒吧经理室相遇了。 “你是?”朱纯才和邢严福几乎同时惊叫道,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用轻侮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这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外,另一个站在门里,你看我,我瞅你,半天没有动弹,从形态来看,好像两具立在那儿的僵尸,从气势来看,好似是两个冤家对头,窄路相逢,横眉怒目,互相警惕,彼此防备,随时准备拔刀格斗。还是邢严福礼貌些。官场上有句经久不衰的话:“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毕竟是个副职,朱纯才是正职。正副之间的关系是上下级关系,下级服从上级,是官场的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绝不容任何人怀疑,更不容任何颠倒。邢严福像变脸演员,轻侮的神色瞬间换上勉强的谄笑,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谦卑和遵从。他两腿跨进门槛, 伸出两只手,热情地抓住朱纯才的一只手,热烈地上下摇晃着,眯缝眼笑成了一条线,热情地说:“你好!你好!朱处长,你好!好久没有见面了。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你是?”朱纯才像看见了鬼似的,身子一挺,立即将手抽回,向后退了两步,对邢严福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换上了冷漠的神情,嘴角挂着轻侮,蛤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我是邢严福,你真是贵人忘性大,连老同学都忘记了吗?”邢严福涨红了脸,好似认错人,脸上又浮现出尴尬地神色。“哦,是你呀?邢科长!”朱纯才佯装恍然大悟似的,松弛的面部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拉长声调说,表示感到意外和惊讶,蛤蟆眼里冒出了一缕兴奋的光亮,瞬间又换上冷漠的眼神。其实,朱纯才一眼就认出了邢严福,也听说他近来被提拔了副处长,只是要对他耍一耍自己处长的威严,才故作矜持神态,先是装着不认识他,接着称呼他科长,以此表示对他的藐视。邢严福一听朱纯才称呼他科长,感到心里十分不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接着又变成通红,眯缝眼里突然闪着怒火,暗自说:“老子已经摘掉了科长的帽子,升为副处长。你他妈的王八蛋,还在老子面前打啥哈哈?谁不知道你生活作风不正派,几次受处分,当了十多年副处长,给老子摆啥臭官架子?耍啥威风?他妈的,你这个混蛋,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两个人是大学同班同学,他们之间的过节儿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在读大学时,他们俩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同学,为了争夺自己心上的人,互相打斗,结果谁也没有得到她,却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两人都受到了记过处分。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这两个人都是疯狂的小头目,各领一帮人到处乱串,四处打斗,彼此势不两立。后来,他们曾在同一个部门工作,恶行不改,仍就明争暗斗,互相嫉妒,彼此拆台,制造充满火药味的空气,闹得部门乌烟瘴气。当时人们将这种瘴气称为余毒。人人都厌恶这种余毒,人人要求肃清这种余毒。其实,互相嫉妒,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互相倾轧,是人的劣根性,集中表现在那些官迷心窍的人们身上,古今中外亦然。“我们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吧?你比以前略微胖了一些,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邢严福佯装兴奋地说。“嗯,时间不短了。”朱纯才不冷不热地说,仍然保持着冷漠的神情,“怎么样,一切不错吧?”“还算可以。”“咋个可以法?提拔了吗?”“不久前升了个副处长。没啥大意思,就是责任重了一些。”“你这话欠妥啊!这是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咋没大啥意思呢?你说这话,不太合适吧?你不能亵渎党给你的职务。你得用好权柄啊!你说是不是,啊?”很明显,朱纯才打着官腔,批评起邢严福了,口气严厉,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 要是你听见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看见他这副道貌岸然的神态,一定感到恶心地要吐,非把肠子吐来不可!邢严福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的狗吃屎,恶习不改,一见面就给老子上政治课!你啥货色?别人不知你,老子还不知道?”可是,他嘴里却婉转地说:“那是,那是。我们都应当用好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权柄。”她说话时,脸上露出了讽嘲的神情。朱纯才听了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邢严福用“我们”这个人称代词,脸色时而红,时而白,蹙起眉头,两眼冒着怒火,两只手颤抖,仿佛开始发羊角风。真是话不投机三句多。看来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是你死我活的,无法调解的。室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仿佛氧气减少,二氧化碳增多,令人呼吸困难。姬凤兰感到窒息,喘不过气儿来,好像马上要发生可怕的事情,吓得浑身哆嗦。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调解这两个见面就斗、势不两立的男人,来暖和这种紧张空气。她红着脸,搓着只两胖手,呆呆地站着。恰好这时,胡静出现在门口,仿佛仙子从天而降。室内三个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胡静身上。室内的空气顿时变了样,立即轻松下来。朱纯才向下耷拉的两个嘴角交替地微微抽搐着, 粉红色的舌头一伸一缩,不住地舔着紫红色的厚嘴唇,像一只饿极了的狼看见猎物,两只蛤蟆眼放射出贪婪的光芒 ,在胡静高耸的胸脯上扫射。邢严福半张着嘴巴,呲着黑黄色的牙齿,瞪着两只眯缝眼儿,贪婪地望着胡静,情不自禁地搭讪:“啊,是蝴蝶你呀,我来和姬老板商量,请你到我们包间唱歌。今天,我特地请来几个朋友听你的歌声。”“啊,你就是蝴蝶?久闻佳名,今晚有幸见到你,感到十分荣幸。”朱纯才的厚嘴唇哆嗦着,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我也是来请你到我的包间里唱歌的。”朱纯才和邢严福怒目对视了片刻,闪到一旁,给胡静让开了一条通道,仿佛迎接女神的到来。姬凤兰看见胡静,好像一个被扣留的人质得到了解救 ,飞快地从两个男人中间穿过,走到胡静跟前,拉起她的手,指着朱纯才说:“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朱处长。”“这就是我的蝴蝶,你看她长得多水灵,多漂亮呀!”姬凤接着自豪地说,伸出一只手指着胡静高高耸起的胸脯,好像一个小摊贩向买主介绍自己的商品似的,狡黠地转动着呆滞的黄眼珠子。“我是朱纯才。幸会!幸会!”朱纯才嘴唇哆嗦着说,蛤蟆眼里冒着兴奋的光芒。“她是我酒吧的台柱子,人美歌声甜。”姬凤兰夸耀着说,把脸转向邢严福,“邢处长,你听过她唱歌,你说说,是不是?”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好像朱纯才怀疑她的话,让邢严福来证实她的话是可信的,是千真万确的。“是,是,一点也不错。蝴蝶唱得的确好,我看京城的其他酒吧里。没有比她唱得好的歌手。”邢严福嬉笑着大肆吹捧。胡静高傲地扬着头,一脸冷漠,目不旁视,没有瞅这两个男人半眼,仿佛他们不存在似的,好像没有听见他们说话,甚至也没有听清姬凤兰说些什么,不露声色地说:“姬姐,你出来一下,我有个事儿,想和你说说。” “啥事?就屋里说吧。他们也不是外人。”姬凤兰用疑惑的目光地望着胡静。“这里不方便。你出来一下。”胡静坚持说。“那好吧。”姬凤兰将脸转向朱纯才和邢严福,“二位处长请坐,稍为等等!我去去就回来。”姬凤兰抱歉地说着,走出经理室,随手关上了门。 “到底啥事儿?快说!”姬凤兰边走边急巴巴地说。“我有个同学想来你这儿唱歌,你看行不行?”胡静委婉地说。“男的还是女的?”姬凤兰反问。“男的。”胡静说。“如果是女的,长得漂亮,也愿意陪酒,我可以考虑。男的不行,来消费的绝大多数是男人,没有男客人喜欢听男的唱歌。”姬凤兰说话的语气不容置喙。“你能不能照顾一下?他唱得很好。”胡静央求道。“不行!不行!”姬凤兰断然拒绝。“如果这样的话,我也不在你这里唱了。”胡静说话的语气很坚决,停了片刻,解释道,“冬季天黑得早,我一个人唱完歌,回学校很害怕,需要我那个男同学陪着我。姬姐,对不起,我不唱了。” 说完,胡静转身就走。姬凤兰将胡静当成摇钱树,哪能让她走呢?她见胡静真的要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急巴巴地说:“好啦!好啦!我答应,让他明天晚上来唱吧。”“他今晚来了。”“在哪儿?”“在楼下大厅里。”“那我们一起去楼下见见他。”今晚,巴图身穿黑色西装,系着红色领带,脚蹬一双擦得铮亮的黑色皮鞋,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里握着一把马头琴,显得非常帅气,吸引了大厅里所有的女服务生和女客人,同时也引起了一些男客人的嫉妒。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漂亮男人会吸引女人喜欢,但同时也会遭到男人的妒忌。反之亦然。姬凤兰一见巴图,胖脸上就飞起了昏晕,两只呆滞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他,思忖道:“好帅气啊!女客人会喜欢他。”巴图被姬凤兰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低下头去拨弄了两下马头琴弦,琴弦发出了浑厚悦耳的乐声,在大厅里萦绕。嗡嗡的说笑声顿然停了下来,琴声随即消失,大厅静了片刻,接着又响起了群峰飞舞般的嗡嗡的说话声——在议论巴图。“这就是我的同学,他叫巴图。她是酒吧经理姬姐。”胡静介绍说。 “我叫姬凤兰。中,我同意了,你来我这唱歌,我高兴。”姬凤兰说着,咧开紫红的嘴唇,冲着巴图傻笑,露出了两排微黄的牙齿。巴图礼貌地点点头,说:“谢谢姬姐!” “你手里拿着啥家伙?”姬凤兰好奇地问。“马头琴。”巴图说。“上班的时间到了。”姬凤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眉飞色舞地说:“你给咱们在台上拉一拉这玩意儿,让客人们见识见识。”姬凤兰说话粗俗,口气近乎命令,巴图感到很刺耳。他迟疑了片刻,说:“好吧。” 巴图潇洒地跳到舞台上,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来开始演奏。顿时,旋律悠扬婉转的琴声响起。听众们突然静了下来,如痴如醉地聆听,仿佛来到了鲜花盛开的草原上,面前是雪白的羊群和奔腾的马群……姬凤兰被巴图的潇洒完全征服了! 她立在那儿瞪着呆滞的大眼睛,张着嘴巴,痴痴地望着他。与此同时,朱纯才和邢严福在姬凤兰的经理室,像发酒疯似地争吵着,对骂着,最后大打出手。“你已经听过蝴蝶唱了。今晚我要她到我的包间唱。”朱纯才红着脸说。“不行,不行!今晚我请来了几个朋友在一起来听。”邢严福说话的语气很坚决。“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一说,我比你先来的,已经和老板娘说好了。”朱纯才坚持说。 “我昨天就和老板娘说好了。”“你他妈的胡说,老板娘刚才对我说,蝴蝶有些日子没来唱歌了。今晚她事先根本不知道蝴蝶来。还是我告诉她蝴蝶今晚来了。”朱纯才出言不逊,开始骂人了。“你她妈的嘴巴和厕所差不多。”邢严福不服气地反击。“你咋骂人?”“谁先开口骂老子?”“老子骂你又咋样?”“你他妈的是个十足的疯子!”“你的神经也不正常。”“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是个啥东西,啥货色。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你的灵魂够龌龊的了。”邢严福嘴角挂着轻侮的微笑,开始揭朱纯才的老底儿。“你咋出口伤人?老子揍你个王八蛋!”朱纯才说着,握起一只拳头,猛然向邢严福的胸脯打去。邢严福没有预料到朱纯才动手打人,毫无预防,挨了一拳。他一下子失去了控制,顺手从身旁抄起一个木方凳,向朱纯才头上砸去,砰的一声响,朱纯才“啊呀”地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邢严福见朱纯才倒在了地上,感到十分害怕,吓得出了一身汗,怔怔地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以为把人打死了,心想:“这下算完了,出人命了!”过了一会儿,朱纯才慢慢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脑袋,仿佛看脑袋是否还在。邢严福知道朱纯才还活着,才松了口气,弯下腰去伸手要扶他站起来,不料朱纯才伸出两只手揪住邢严福的头发,使劲拽,把他拽倒在地。于是,这两个人像两条互相撕咬的狗,在地上滚打起来。 正在这时,姬凤兰回到了经理室,好不容易才拉。 第二十章这场大雪从午夜开始,一直到早晨还纷纷扬扬地下着,织成了无边无际的鹅毛幔帐。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校园瞬间变了模样,变成了银白色的天地。每一条甬道两旁的树木都换上了洁白的衣裙,好像一队队送葬的队列,在飞舞的雪花中肃然行进。振奋人心的上课铃声响过后,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学生们坐在各自的座上,等待马聪教授精神焕发地走进课堂。他一向准时上课,铃声一停,分秒不差,步入教室,登上讲台。今儿奇怪得很,没有一个人说话,教室里静得出奇,空气里仿佛流动着一种肃穆的气氛。不时有人轻轻翻动一下书页,发出清晰刺耳的声响,使人感到心悸。胡静抬起娇美的脸庞,忽闪着一双透着灵气的漂亮眼睛,望着悬挂在黑板上方的椭圆形挂钟,秒针匆匆向前奔走,显示着光阴在消逝,提醒人们爱惜生命。她默默地在心中数着: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八秒……何艳媛转过脸来,低声问坐在后面的胡静和肖岚:“上课铃声响过多长时间了?”“五分钟了。”胡静迟疑了一下说。“教授一向准时上课,分秒不差。今儿咋啦?”何艳媛妩媚的大眼睛闪着疑惑的光芒。“教授可能有特殊事吧。”肖岚说。何艳媛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子,迈着轻盈地步履,走到巴图面前,软声软语地说:“班长,上课时间过去五六分了,马教授咋还没到?”她说话时,用多情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巴图英俊的脸庞。“教授马上就会到。 别急!”巴图说话的语气非常肯定。近来何艳媛对巴图追得很紧,利用一切机会和他搭讪,和他接近,好像着了迷。 胡静见何艳媛去和巴图搭讪,想起了昨天晚上,从酒吧回学校的路上和巴图的谈话。胡静关切地问巴图:“你看何艳媛咋样?”“你问她那方面?”巴图反问道。“我想知道你对她的看法。”胡静用婉转地语气说。“这——”巴图沉吟了片刻,说:“她心地挺善良,对人也诚实,就是脑子有些简单,性情有些轻浮 。”“我的意思是,你对她感觉如何?”胡静解释道。“没有多大感觉。”巴图淡淡地说。 “你没有发觉她对你有意思吗?”胡静直截了当地问。“昨天上午下课后,她悄悄地塞给我一封信。”巴图诚实地说。“是情书吧?”“可能吧。”“情书就是情书,怎么可能?”“你看看。”巴图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团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了胡静。“谢谢对我的信任”胡静接过信纸,用手小心翼翼地弄平皱褶,一缕缕淡淡的雪花膏香味从信纸飘出,钻进了她的鼻腔。她在一根路灯柱旁停下来,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起了信:“亲爱的巴图同学,这封信我写了半年,写了撕掉,撕掉了又写,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因为你太优秀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最有责任心的男人。你英俊善良,敦厚诚实,胸怀宽阔,见义勇为,是个完美的男人。我真没有勇气向你倾诉我的衷曲。昨天晚自习,我终于写完了它。我爱你!请你接受我的爱吧!为你我常常彻夜难眠……”胡静没有将信全部看完,把信纸折叠好,还给了巴图。她能想象出何艳媛在写情书时,心脏跳动得一定非常激烈,像脱缰的骏马在奔腾!爱火烧得脸颊通红,像感冒发高烧。手也一定在颤抖着,因为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了深爱的人。 “你到底爱不爱她?”胡静直截了当地问。巴图想说“我只爱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地朝前走着。他是个很理智的小伙子,思想感情深沉得像大海,从不用语言表露自己的心迹,而总是默默地用行动去表达,让人感觉到和他交往放心。胡静非常喜欢巴图这种朴实敦厚的性情,她不只一次将巴图和陈晓作了比较,每次得出的结论是,巴图比陈晓优秀,比陈晓深沉,但她不能爱他,因为她紧紧抱着传统观念,固执地认为,自己将第一次给了陈晓,再不能去爱另一个男人,无论他多么优秀。 胡静知道巴图心中只有她,但她不想告诉她心底的想法,只是怕伤害他的感情。 她希望巴图对何艳媛有感觉,去接受她的爱。于是她恳切地说:“我看艳媛不错,她单纯朴实,心地善良,乐观上进,从平时的言谈中,我发觉她真像信上写的那样爱你……”“不说她好不好?”巴图打断了胡静的话。胡静听出巴图有些不高兴,于是再没有说啥。 又过了几分钟,还不见马教授到。于是,教室里掀起了嗡嗡的说话声,宛若群峰飞舞。“上课时间过了十多分了,咋不见教授的影子?”“他可能忘了我们班有课了。”“绝对不会的。他一向严格遵守时间。”“啥原因?”“班长,快去教务处问问!”“……” 巴图站起来,向大家说:“大家静下来,自己看书。我这就去教务处。”说完,他拉开教室门走了出去。 户外起风了!雪越下越大!雪花像茉莉花瓣在空中飞舞,簌簌落在地上,又被风掀起,扬撒到半空,堆在墙角,堆在树下,堆在背风的地方,掩盖了甬道上几分钟前留下的足迹。学院教务处和声乐系隔着一栋楼。巴图出了教室,凭着感觉沿着积雪掩盖的甬道,冒着乱舞的雪花,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白皑皑的积雪发出刺眼的炫光,乱舞的雪花如飞扬的柳絮落在他头上和脸上,粘在他睫毛上。他伸出一只手平放在额头上,搭成凉棚,阻挡雪花飞进眼里。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童话中的人物,陷身于巨大的的魔网中,感到身心迷离恍惚。他刚拐过前面的墙角,扑通一声,被脚下的一堆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他吓了一大跳,一骨碌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啥东西绊倒了我?”他仔细看去,十分震惊地发现原来是个昏迷不醒的人!他忽地站起来,接着又蹲下身,用手抹去那人脸上的雪,不禁惊叫道:“啊!——马教授!”巴图将昏迷的马教授抱在怀里,大声呼唤:“马教授!马教授!你咋啦?你醒醒!醒醒!我是巴图!我是巴图!你咋啦?你醒醒!……”马教授软绵绵地耷拉着头,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嘴巴半张,像一个放了气的胶皮人,对巴图的呼叫没有任何反应。巴图见马教没有反应,大声呼救:“不好了!马教授昏过去了!快来人哪!快来人呀!……”然而没有应答声,一只不知名的鸟从旁边的树上惊起,发出凄凉的鸣叫声,飞进了雪帘中。巴图将一只手指放在马教授的鼻孔上试了试,觉得还有微弱的呼吸,知道他还没有死,但病势危急。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就是生命。必须立即把他送到学院医务室抢救。巴图一米八五的个头,身材魁梧,浑身是力气,在家乡那达慕大会上曾获得摔跤冠军。他将马教授抱起来,飞快地朝医务室跑去。医务室在学院尽北头,离事发地点少说有一千米。巴图抱着马教授拼命地向前奔跑,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掀起的积雪像雪崩似的四处喷射。他突然听见脚下“嘭”的一声巨响——踩翻了污水井盖儿,随即一只脚踏空,扑通一声,身子陷进了污水井。可是双臂本能地举起,像举重运动员举起杠铃似的将马教授举过了头。他的前额碰在污水井盖儿上,脑袋嗡的响了一声,眼里冒出一串金花。他定了定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马教授放在雪地上,自己费了很大的气力从污水井爬上来,抱起他,一瘤一拐地向前移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地脚印。巴图抱着马教授,用一只脚踢开医务室的门,刚迈进门槛 ,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他的右小腿骨折了!值班校医宋敏,四十出头,容貌端庄,举止大方,脸上总是洋溢着职业性的温柔和沉静。她招呼护士小刘,将马教授抬到急诊室里,立即开始抢救。诊室里挤满了学生,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肃穆的神情,默默地为马教授祈祷。墙上悬挂的乳白色椭圆形挂钟,金黄色秒针急速地向前飞跑,分针和时针按自己的速率紧跟着向前移动:一秒,两秒,三秒……一分,两分,三分……半个小时,一小个时……室内弥漫着肃静而焦急的气氛。护士小刘惊喜地轻声说:“宋大夫,你来看,病人的眼皮开始动了!”宋大夫正在伏案写马教授的病历,听小刘说病人开始苏醒,赶紧站起来,走到正在输氧的病人前观察了片刻,沉静地说:“继续观察!希望奇迹出现!”她重新坐下写病历,写道:“病人马聪,六十五岁,心脏病突发。”她停下笔,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接着写道:“上午八点四十分由学生巴图送来,脉象非常微弱。我们立即开始抢救。九点五十分,眼皮开始微动。如能苏醒,为医学奇迹。”又过了半个小时, 小刘向宋大夫报告说:“病人的脉象有好转,比方才强了一些。眼皮也动得快了一些。”话音刚落,病人身子就开始微微动弹,过了片刻嘴唇开始蠕动,仿佛要说什么,接着眼睛时而微睁,时而闭上,眼球像死鱼眼,没有光彩。他吃力地将手抬了抬,又放下。宋大夫知道,这是病人垂死的表现。然而,过了一会儿,病人开始含糊地说话,宋大夫和护士小刘俯身屏息听去。“好像是说一个人的名字。”小刘低声说。“听不清。”宋大夫平静地说。“好像是说‘胡江’或‘胡静’。听不清。 ”“你出去问问学生中有没有这两个人的名字。”学生们一见小刘走出急诊室,七嘴八舌地问:“教授咋样?苏醒了吧?”小刘没有回答学生们的问题,径直问:“你们有名叫胡静或胡江的学生吗?”“有呀!这两个名字都有。”学生们争着说。“你们都进来一下。”小刘招呼道。 胡江是个男生,中等个头, 身段匀称,容貌俊秀,性情腼腆,有几分姑娘气质,讨人喜欢。胡静和胡江一前一后,忐忑不安地跟着小刘走进急诊室。宋大夫迎上来,沉静地问:“病人好像叫你们俩的名字,你们过来听听!”胡静和胡江跟着宋大夫来到鼻子里插着输氧管的病人面前,看见教授面色如土,两眼紧闭,半张着嘴巴,心里一酸,掉下了眼泪。宋大夫俯身轻声说:“马教授,你要见的学生来看望你了!他们就在你面前。”病人身上好像触到了电流,突然颤抖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了眼睛。“马教授!”胡静和胡江同时呼唤。病人无神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闪出一缕微弱的光芒,望着面前两张年轻的面孔,眼球慢慢地转动,最后将目光死死落在胡静的脸上,惨白的嘴唇蠕动着,仿佛要说什么。宋大夫明白了,病人要和胡静说话,于是她给胡江使了个离开的眼色。胡江会意,立即走出了急诊室。病人挣扎着,微微抬起一只手,仿佛要拉胡静的手。胡静会意,犹豫了片刻,伸出双手轻轻地我握住那只冰凉而僵硬的手,含着泪水呼唤:“教授!教授!我是胡静!”病人惨白的嘴角掠过一丝幸福的微笑,眼睛慢慢地闭上,发鬓斑白的头歪到了一旁。马教授走了,他握着他深爱的学生的手,带着一丝微笑走了!户外的风住了,雪停了。天地显得异常肃穆,学院的一切——房舍,树木,草坪,操场,道路——覆盖着积厚厚的积雪,仿佛都穿上了洁白的孝服,为马教授悼念!马教授没有子女。 人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存款折和一份遗书。遗书是用毛笔写的,字迹苍劲有力:胡静: 我对你的爱远远超出了一个教授对学生的爱,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种爱是不可能的。巴图是个很优秀的学生,我看他和你很般配。你们会很幸福的。近来,我的心脏很不好,睡眠很少,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去了西天,拜访我的老师马思聪。我将自己终身积蓄的八千元钱留给你,你可以用它还清你家欠下的债,或者为你将来办理婚事。我还要劝你一句:劝你不要去娱乐厅唱歌,那是肮脏的地方,黑暗的角落。 马聪 1992年10月5日我们可以想象出,胡静看到马教授的遗嘱的心情,但她没有接受这笔钱,因为她认为接受了,就等于接受了死者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