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信佛,她住的屋子里总摆着一尊木雕的观音菩萨。不知在尘世里流转了多少轮回,菩萨的衣裳显得很破旧,座下的莲花宝座都有了裂缝,可菩萨依然波澜不惊,低眉垂目,嘴角露着一丝淡淡的笑,一派智慧安详。
我曾问过外婆:菩萨会哭吗?
“不会的”,外婆说,“因为菩萨什么都见过了”。
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从菩萨那含笑的样子,我总觉得她还可能有人的喜怒哀乐。如果真是这样,菩萨大哭时会是什么样子?
最近,我读了杨绛先生在93岁高龄时写下的回忆录《我们仨》。因为岳父是钱钟书先生的朋友,也是同事,我从他那听到过一些杨绛与钱钟书先生的故事。如果让我给他们家画一幅画,我会把杨先生画成一棵绿树,把钱先生和他们的女儿画成栖在这绿树上的两只鸟。树总是在,也总是绿,所 以两只鸟就放心地玩耍淘气,尽着自己的痴情痴气生活。这树和鸟虽然也在红尘闹市中,眼睛把尘世悲苦看个明明白白,心里却不受一点沾染。血雨腥风何尝没有,可树总是把风雨挡着,把鸟儿护着。风雨过后,树直起腰来,抖一抖雨水,眉目间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守望着依然淘气的鸟儿。我想,树的这种境界,大概就是菩萨了。
所以,当我读到杨先生写的「我们稍微有一点快乐,就会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我震惊了。我突然明白,菩萨也会大哭的,这就是菩萨的大哭。
原来菩萨早已明白,人生真正的快乐多么稀罕难得,多么值得珍惜。而懂得珍惜这快乐的人能聚合一起,更是不寻常的遇合。为着这人生快乐的稀有难得,值得大哭;为着这懂得快乐的人能聚合在一起,生生死死,相濡以沬几十年的不寻常,更值得大哭。
这大哭也是大喜。懂得了人生快乐难得,找到了一点点快乐,又能将之变成非常的快乐,这是大喜;与懂得的人相聚,一起分享这稀有的快乐,更是大喜。这大喜的得来,需要多少的灵心慧眼、多少对人生苦难透彻的体味、多少理性和坚强才能得到。然而缘起缘灭,尽管一切都了然在心,铭刻在骨,可一切最终又都得放下,眼睁睁地看着它离散、逝去、灰飞烟灭。这大喜之中又包含着怎样的大悲!
这就是菩萨的样子。大喜过,大悲过,最后低眉垂目,嘴角留一丝淡淡的笑。这是一种曾经沧海过的大彻大悟,一种幻灭后的似喜还悲。
「我们稍微有一点快乐,就会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仔细体味着话里的彻骨悲哀,我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