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九三九年秋天的上海,外滩一带英美公共租界的大马路两旁洋楼高矗,商号林立。海关大楼上的时钟与伦敦西敏寺上的大钟相仿,钟声和谐地呼应着黄浦江畔轮船发出的呜鸣。
安娜一家住在法租界僻静处一栋体面的四层楼房里,阳光照射在飘零的梧桐树叶上。
艾密丽在厨房里煎蛋烤面包,马克坐在桌旁看报喝咖啡。
安娜吃完早餐,与父母吻别,拿起画夹和公事包离去,“我上班去了,拜拜。”
马克看一眼女儿,“路上小心一点,拜拜。”
艾密丽跟到门边,“拜拜,女儿,早点回来。”
安娜走向公共租界的犹太学校,陆陆续续到校上课的孩子们在校门口和家长说再见。大部分学生出自早期来上海颇为富裕的中东和俄国的犹太人家庭,他们有司机接送,有女仆陪同。
担任美术老师的安娜在教室里指导着孩子们画平面几何图形。她走到每个孩子的座位旁指点一番,顺手替他们的画作些修改。她回到讲台上,趁着孩子们正埋头画着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梯形和圆形时,思念心切地勾画起汉斯的头像来。
教室外的走廊上有个十一、二岁,名叫安迪的波兰籍犹太男孩在替几个教员擦皮鞋。安迪收下教员付给的钱,点头称谢,随即收拾起鞋油、刷子和布块,放进背在肩上的小木箱,在走廊上兜来兜去。他走过教室,从微开的门向里窥视,看见安娜在黑板上起草对称图和立体图,很感兴趣。
下课铃声一响,安娜和学生们离开了教室。安迪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拿支粉笔在黑板上画起来,不一会儿,美术女老师美丽的头像赫然出现在黑板上。
安娜快走出校门时,忽然想起画夹还留在教室里,自言自语:“哦,我忘了拿画夹,我得回教室去拿。”
安娜回到教室,看到安迪在黑板上画人像,“嘿,这个人头看上去有点像我,是吗?”
安迪回头看到安娜,害羞地傻笑,“嗨,老师,我没想到您又回来了。”
“我是安娜,从柏林来,很高兴见到你。”
“我是安迪,波兰人,也很高兴见到您。”
“你画得不错。”
“谢谢您的夸奖。”
安娜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盒颜料和画笔送给安迪,“喏,颜料和画笔,送给你。”
“送给我?太谢谢你了,老师,你真好。”安迪收下礼物,欢喜得眉开眼笑。
安娜离开学校后,去了犹太教堂。位于公共租界的白色犹太教堂,由Sephardic 犹太人兴建,引人瞩目。
讲堂里,拉比和一群犹太孩子用希伯来语诵经祈祷。大礼堂内,忧心如焚的犹太人点燃烛光,放置鲜花,手捧遇难者的画像或照片,唱起哀歌,为在欧洲纳粹大屠杀中死亡的亲友祈祷。
安娜跪着为汉斯祈求平安,“求上帝保佑汉斯平安无事,和我相会,到上海来和我相会吧。”
在驶往上海的船上,汉斯打开行李卷把衣服分送受冻的孩子,脱下鞋子让光着红肿双脚的老人穿。罗丝塞给他的钱早已在火车上用来买食物供给同路难友们充饥了。空无所有的汉斯只与天地浑然一体,站在甲板上遥望飞鸟在天际自由翱翔,想象着自己将在上海与安娜重逢,一起展开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轮船乘风破浪,终于抵达上海长江口岸。流落他乡的犹太人离船登陆,在虹口码头神色惶然地四处张望,在等候的人群中寻找亲戚朋友。
汉斯走下舷梯,从人群中挤出来,幻觉使他似乎看到安娜的笑脸浮现在接船的人堆里,正要上前打招呼,瞬间,安娜的容貌转换成一个陌生女子的脸庞,正微笑着迎接另外一个刚下船的旅客。汉斯失望之余垂头丧气地漫步走过码头。
一队日本兵站在岗哨前看守着虹口码头,有的把枪搁在脚旁的地上,有的把上了刺刀的枪对着过路人。
码头边排列着好几辆黄包车,车夫挥手吆喝着向初来乍到的犹太人招徕生意。犹太人坐上软垫车座,让车夫把他们和行李一起拉到住处。
汉斯衣衫单薄,赤脚,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站在异国的土地上,只觉得饥肠辘辘。他看到路人中有个小孩在他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手中的面包掉在地上,正弯腰想把面包拾起来吃,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唤他的人是安迪。
安迪招呼着,“嗨,先生,要擦皮鞋吗?”
汉斯转身看到一个背着小木箱的男孩在招徕客人擦鞋,遗憾地说:“唉呀,对不起,我没鞋。”
安迪看到汉斯光着脚,呵呵傻笑。
汉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迪,爸妈死在波兰。”
“你在上海和谁一起住?”
“和我爷爷,还有姑姑一起住。”
“你几岁了?”
“十二岁。你是谁啊?从哪里来?”
“我是汉斯,从柏林来。”
“柏林?哇,我认识的美术老师也是从柏林来的吔。”
汉斯并不好奇地应声:“哦,是吗?”
“是啊,她不但美丽,而且心地善良,还送我水彩颜料和画笔呢。”
正说着话,几个路人走过来,其中一人向对安迪招手,“喂,小子,给我们几个人擦擦皮鞋,快一点。我们要赶路,办正经事,快点,快点,喏,只要你手脚快一点,多给你点钱无所谓嗄。”
安迪赶紧卖力地替路人擦鞋,好几个人呢,又催得紧,累得直喘气。汉斯蹲下来帮安迪,照他的样子用块布拭掉鞋面的灰尘,涂鞋油,拿把刷子使劲擦,一会儿就完事了。路人掏出一把硬币给大宝,急着上路。安迪咯咯笑着摇头晃脑地数钱。
安迪问:“汉斯,肚子饿吗?”
“唉,饿得要命。”
“我们去好好吃一顿,我请客。”
他们走到一个点心摊头,安迪大模大样地坐下来,把硬币摆在桌面上,扯开嗓门用中国话喊:“喂,老板,来二份大饼油条甜豆浆,再来两碗鲜肉馄饨!”
汉斯十分惊讶,“想不到你的中国话讲得这么流利!”
安迪得意洋洋,“我在上海滩已经混了一年多,要吃要喝的,自然而然学会几句中国话喽。”
点心端上来了,安迪和汉斯狼吞虎咽吃得稀里哗啦的。
汉斯边吃边说:“我有几个朋友早些时候就来这里,我想找到他们,可是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安迪猜测,“嗯,会不会也住在虹口的难民之家?”
“难民之家?在哪里?”
“离这里不远。我就住在难民之家,那里住了很多犹太难民,也许你的朋友也在那里。”
“你说的难民之家在虹口,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那是没钱的犹太人刚到上海时聚集落脚的地方。”
汉斯赞叹,“你真聪明,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
“我和祖父刚来上海时没地方住,在街头流浪露宿,后来被难民之家收容,一住就是一年多。几个月前姑姑也来上海,一下船就在难民之家找到了我和爷爷。所以呀,说不定你也可以在那里一下子就找到你的朋友呢。”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呢?”
安迪太乐意了,“当然可以啊,跟我走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