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刚吃过晚饭,就有客人上门拜访,来人是一对母女。母亲五十多岁,肥硕的身子肉团团的,微胖的圆脸上堆满了笑容。女儿三十多岁,体形单薄瘦削,苍白的脸上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她们自称是吴曦的中学同学顾晋仁的妈妈和姐姐。
吴曦请她们在客堂间坐,有些惊讶,“咦?我昨天在邮局里碰到顾晋仁,他只说刚从大丰农场回家来探亲,没说起他的妈妈和姐姐要来找我啊。”
顾妈妈声如洪钟朗朗大笑,“哎呀,晋仁这孩子怕难为情,不像你吴曦那样落落大方。我听晋仁说你就要出国去了,就要他送支人参给你补补,可是他害羞不肯来,所以只好由我与他姐姐出面送你了。”
顾妈妈说着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人参放在餐桌上。
倪雅致看见陌陌生生的人出手送贵重的人参,觉得不太合适,就婉言谢绝,“这位顾妈妈太客气了,他们同学之间走动走动随随便便便的,不作兴礼尚往来,请作罢吧。”
倪雅致拿起人参礼盒要往顾妈妈的手提包里塞回去,被顾妈妈一手拦挡住,“哦哟,一点点东西,意思意思,不成敬意,就别推来推去了。”
吴家驹泡了两杯茶递给顾妈妈母女,“以前上中学时顾晋仁经常到我家来下象棋,毕业分配后他去了大丰农场,我就再也没碰到过他了。”
顾妈妈接话,“是呀,晋仁在大丰农场劳动积极,不常回家,想在农场表现好一点,可以快些上调到工厂去。可是上调名额少,老是轮不到他头上,他出身不好,看来没啥希望。还是你们吴曦好,不去务农,做待业青年,现在竟然有了出国的好运道。”
倪雅致娓娓而谈,“唉,小曦在家做待业青年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忧心忡忡,这孩子的前途渺茫,到底要等待到哪年哪月才能等出头啊?后来高考恢复了,就想争取考进大学,不料考试成绩差了几分,考了两次都没考上,所以一听到国家开放自费出国留学的消息,马上就钻路道。我拚了命一定要把独生儿子办出国,而且还要速战速决趁早办,要知道,国家的政策一直在变的,目前好不容易开放出国门户,不晓得什么时候,门一下子又关上了,所以现在不趁机快点出国,将来一旦失去机会,是会后悔莫及的,顾妈妈,你说对伐?”
顾妈妈应声,“对呀,对呀,你真能干,终于为小曦开创了美好前程,真不容易呀。哪像我一点用场也没有,没办法替子女出把力。儿子晋仁在大丰农场混不出山。女儿晋秀是六八届高中生,分配时恰恰碰到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一片红高潮,因为她从小有关节炎的毛病,所以就以病休为理由没去农村插队,在家待分配一等就是十年,足足十年哦,大好青春浪费掉。总算,在七八年被派在街道集体事业生产组里做工。”
倪雅致看看端坐一旁闷声不响的顾晋秀,问她,“生产组的工作累不累?”
顾晋秀笑吟吟,低声说:“不太累,不过蛮单调沉闷的,每天八小时坐在板凳上用玉米粉揩拭包裹糖果的玻璃纸。”
吴曦问:“包裹糖果的玻璃纸为什么要用玉米粉来揩拭呢?”
顾晋秀回答:“因为透明的玻璃纸经过印刷变成五彩缤纷的糖果包装纸后,遗留的油墨渍会把迭在一起的玻璃纸粘住,不卫生。所以要用玉米粉来揩拭,玻璃纸表面就会又光滑又卫生了。”
倪雅致问顾妈妈,“你女儿还没成家?”
顾妈妈憋憋嘴,“成什么家?生产组的工资每个月才十八元,自己还养不活呢。晋秀已经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找定当对象。所以今天有件事体要来委托你家小曦。”
吴家三人睁大眼睛盯住顾妈妈,心中纳闷。
倪雅致不禁要问:“小曦这种毛头小孩子,顾妈妈有什么事体可以委托他的?”
顾妈妈和颜悦色轻言细语,“这事就是要委托小曦这样的小青年去做最好。为了让你们明白我家的处境,我只能啰里啰唆从头说起了。你们大概不晓得,我男人是历史反革命分子,解放初期就遭到人民政府镇压,死在监牢里。我和子女长期以来背着反革命分子家属的黑锅过日子,还熬过文革,实在不容易呀。自从晋仁去了农场,家里只有晋秀和我母女俩相依为命。其实我家晋秀这些年来也是有人上门来追求的,但她都看不上眼。她的长相虽然普通,但眼界还是蛮高的,特别是从小吃足阶级成分论的苦头,吃足生活拮据经济困难的苦头,所以一心要嫁到海外去,要么嫁给港澳同胞,要么嫁给海外华侨,总之要嫁给在自由世界里有经济基础的人,再也不受阶级成分论的迫害,再也不过节衣缩食的穷酸日子。我说晋秀啊,你这样有盼头,有志气,妈妈一定要尽心尽力为你想方设法,找到你理想中的好人家。所以呀,我就到处托人情。我本人在烟纸杂货店做营业员,每天卖香烟、火柴、草纸、肥皂、牙刷、牙膏、毛巾、口罩、电灯泡、雪花膏等等,从解放初期一直做到现在,三十年了,认识的人不少。托开去的人陆陆续续给回应了,介绍过来的人有香港成衣厂裁剪工、澳门赌场发牌员、泰国旅游社导游、马来西亚橡胶公司卡车司机、新加坡电器行推销员、日本料理店厨师、韩国贸易市场摊贩等等。看照片中的人样,有的油头粉面、有的老态龙钟、有的眉清目秀、有的丑态百出、有的温文尔雅、有的凶神恶煞。总之,晋秀都不满意。就在三个月前,又有人来做媒,说对方在美国洛杉矶市中心的批发中心开了家铺子,销售台湾制作的牛仔裤。那个人五年前死了老婆,留下三个孩子,要想续弦。照片中的人样倒还面善平正,只是年龄大了些,足足比晋秀大了十六岁。”
顾妈妈讲得口干舌燥,赶紧端起杯子喝几口茶水。吴家三口听得越来越有兴趣了,倪雅致忙问:“哎,照片带在身边吗?我倒蛮想看看人样。”
顾妈妈向女儿努努嘴,“晋秀啊,照片好像在你的皮夹子里,快摸出来给吴家姆妈看看嘛。”
顾晋秀腼腆地慢慢从皮夹子里摸出一张彩色照片,递给倪雅致。
倪雅致接过照片端详一番,“哦哟,人样蛮好的,身体结实健康,面孔一付善相。”
吴家驹也拿过照片来细看,“嗯,面相不错,男人只要身体健康,年纪大一点倒没什么关系,况且他还有间铺子,想必是个有经济基础的人,这点最要紧了。”
顾妈妈连连点头,一拍大腿,“对呀,对呀,吴家伯伯说得真对呀,经济基础最重要了,家居生活条件好,晋秀嫁过去才不会吃苦。”
吴曦在一旁好奇,“顾妈妈,你刚才说有事体要托我办,到底是啥事体啊?”
倪雅致也想知道,“是呀,顾妈妈,到底是啥事体啊?”
顾晋秀只管含羞答答地笑。(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