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的魅力 (下)

抑鬱的魅力(下)

■唯唯

醫生一進門就處於主動的地位,不由把我壓到被動。他成了我的領導,我的救星,我的神父,我的長輩。他居高臨下坦然地看著我,我是他的小可憐,一隻無助的羔羊。(有一條必須記住,他因為我而成為他,我卻不因為他而成為我)。他不用說一句話,我就一個哽咽,像孩子、晚輩、下級、教徒那樣,莫名其妙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房間裡頓時充滿生氣,天花板牆壁反射出神聖的光芒。

醫院和教堂是精神崩潰的地方,遺留著人性最古老最軟弱最神祕的東西。肉體和精神在這裡統一!我們在陌生人面前毫無顧忌地暴露肉體和精神的軟弱。在我的眼淚面前他不動聲色,熟練地抽出一張紙巾遞過來,我堵在一隻眼睛上,他又遞過一張,我堵住另一隻眼睛,他把整個紙巾盒塞過來放在我的膝蓋上,我一張張堵在我僅有的兩隻眼睛上。他轉頭再不看我。醫生對病人的哭哭啼啼早有準備,尤其女病人會將一大堆麻煩事像機關槍一樣朝他們發射。

醫生在電腦裡搜尋病人的來龍去脈,這女人是誰?從哪兒來?她要什麼?最終要到哪兒去?還有她的突然到來的大量的眼淚,真是莫名其妙。都說女人弱不禁風,哼,其實她們肉體和精神都結實得很呢。他說,你幾乎把所有抗抑鬱症的藥都吃遍啦!那口氣好像責備我濫用藥品。這不是我的錯,最多我是醫生的同帧T僬f腦細胞生出來不都是平等的,有些不聽話的細胞必須消滅。你不消滅它,它就消滅你。

他反覆看那個很長藥單,好像在看菜單,或者話劇的出場演員。他用細長的手指戳點著單子,說,這種藥是你三年前吃過的,這種好像只服用了一星期,就停了,為什麼?這種現在已經禁用,毒性太大,吃後全身發麻,哈,你連這種都吃過?它能讓你睡一個星期!……

我一時間覺得有點得意,甚至自豪,自己的確在努力爭取快活,為那種開心的感覺不惜服用各種有毒的化學藥品。沒人有權力說我無病呻吟,說我不圖上進這輩子就不打算開心。那麼,醫生說,你個人覺得哪種藥比較好呢?他帶著商人的口氣,好像在比較幾個品牌的香水。病人不由自主地處於自我憐憫和無辜的情緒,讓眼睛潮溼,兩頰紅一塊白一塊。我的責任是努力辨認藥單上長短不一的名字,它們陌生地進入我的身體,使我擁有一個陌生的大腦,作出陌生的生命攸關的決定,然後悄悄地離開不留絲毫痕跡。我不由感慨這些密碼記載著至今為止我的生命,複雜漫長而且長短不一,它們到底什麼意思?或者影射什麼意思?我只能說整個過程是一半化學作用一半精神作用,說白了就是藥片加說教。這是我生命的全部。藥單可以翻譯成自傳。從一個朝代到另一個朝代,每個朝代有不同的皇帝和皇后,以及他們的愛恨情仇、自我顛覆。像幻影從眼前緩緩滑過。

我指著其中一個藥,說,這個!他盯著那個藥名看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我,好像驗明身分,說,那就是它了。不過,我要說明這個藥的副作用,副作用之一就是病人會有自殺傾向。

啊!我來醫院到底是為什麼?那麼,請問有沒有沒有自殺傾向的抗自殺藥呢?

沒有。他沒戴眼鏡,但有戴眼鏡的感覺,臉上有善意。皮膚暗黑。他沒廢話,也沒廢動作,比如沒有用壓舌板壓住我的舌頭看我的喉嚨,或者聽聽我的心臟和肺,甚至沒有讓我把衣服脫光,然後用一張紙把身體包起來。沒有,他什麼都沒做,他只是個疲倦的生意人,板著面孔兜售他自己都沒有信心的自我矛盾的藥片。臨走前,他和藹地說像我這種人大概這輩子都要吃這種藥了,絕對不能停!如果產生自殺念頭,馬上見醫生。他微笑著,我看他的微笑甚至有點幸災樂禍。

離開醫院走進陽光。陽光不是模稜兩可的,也不是假的。我把一片白色藥片緩緩吞下。

醫生是否知道醫院對病人的震懾力?就像教堂對教徒的震懾力?醫院的牆比任何地方都顯得蒼白,幾乎沒有窗戶。門也顯得沉重。人們在狹窄的走廊裡穿梭、疑惑、焦慮、冷漠、疲倦、痛苦,所有的事實都扭曲成一道裂縫,在精神和肉體之間洩露出死神的呼吸來。在這裡共棲著完全不同的兩種生物,醫生和病人。他們之間的區別也許比蒼蠅和大象還大。這裡瀰漫著複雜的情感,人們無法預料將面對什麼、得到什麼.以後的日子就顯而易見了。

四壁白牆在吃藥後顯得更加平淡無味,周圍一切都恍惚飛過,沒有在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我對細節失去興趣,只有模糊不清的日子和夢裡來來去去的沒臉人。道理很簡單,當過分敏感的神經成為生命的腫瘤時,當它只能帶來痛苦和憂鬱時,就把它蒙蔽或消除掉。用藥片抹殺喜怒哀樂。比如菜燒糊了就糊了吧,老板罵就罵吧,拿了罰單就罰吧,太陽是真的,朋友的奉承是真的,日子開心啊!一切詭計都發生在神經末梢,神經介質分泌多少決定著幸福和痛苦,決定著殺人和自殺,這一切難道可能嗎?幸福可以買賣,情緒可以調節,歷史的任何重大決定都在神經末梢的介質裡。

我要像傳福音一樣傳播神奇的幸福藥片,讓世界充滿幸福!我要做這件慈善事業,把幸福推薦給每個想要幸福的人,甚至推薦到大陸去,給不幸福的同胞們一條出路。這中間沒有什麼道德責任。最壞也不過是吃了以後還是不幸福。

這就是我和我的神經。神經必須每時每刻處於麻木,必須分分秒秒掐著它的脖子使它窒息,否則它會惹出很多麻煩,讓我想要切斷自己的脖子。神經麻木了,世界變得平和而可以接受,自己舉止言行變得正常而可以接受,別人的言行舉止也變得正常而可以接受,炎熱的天氣可以接受,疼痛可以接受,非正常死亡可以接受。一個開心的人,被美國政府提供的醫療保險所提供的藥片完全保護起來,每天一片,給社會帶來安定和諧。

這就是為什麼我對寫作失去興趣。我對自己說,不當作家了。對所有詢問我寫作的人說,不當作家了。他們微笑,好像理解好像困惑地看著我,寬容地說,就是,寫那東西沒用,把自己搞得精神抑鬱,還是好好活著最好。

寫作和好好活著與我總是對立著。好像一寫作就活得很悽慘,昏天黑地得總想要切脖子。只要不寫,生活一下子幸福起來。雖然自己還是充滿缺陷不討人喜歡,但謝謝幸福藥片,那些東西不再讓我難過。我變成一個無家可歸拎著酒瓶子自由自在滿大街閒逛的人。已經吃了藥還要我怎樣呢!大部分日子還是待在四面圍牆的房子裡,咬著牙不寫作,滿地亂走過幸福生活。或者躺在床上一整天,偶然起來吃點什麼,看一眼電視。

人在有條件過高質量生活的同時選擇低質量。這是哲學?是宿命?或者乾脆就是懶惰。這種生活也代表一種質量,不見得低的質量。想到人生要經過多少痛苦煎熬和忍受才能熬到沒有痛苦時,我的確很為自己驕傲。如果人能找到三種消除痛苦的方法之一:吃藥、信教、死亡,一定要抓住其中一項。還在吃藥,也還在忍受,當然,也開始訴說,像我在寫這篇文字。(下)

(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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