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哲说管他家房的房管所加强了攻势,要塞进困难户了。他爸想之再三,准备先下手,腾出底层给单位同事。 小姨一亭在大学教书,小姨夫吕均是中科院上海分院的,专业都是理科,所以政治和生活待遇还可以(如果是文科就不行了,因为文科是领袖水平最高,领袖最懂,别人吃这饭是难的)。吕家是西班牙式的联排住宅,单开间三层,明亮、简洁、别致。三十年代竣工时,厚哲爷爷就置下一幢(他服务的银行买下后分给他的,要出顶费),后来他爷爷一层,他爷一层,他叔一层,比较挤的。如今是爷爷奶奶故世,叔一家迁外地,四人住一幢,很宽裕了,要被动脑筋了(天熊家也如此,但房管所认为是保密厂、军工系统,不敢下手)! 上海人的住房受双重管辖,单位比房管所还凶,单位让你缩小—匀给别人—你没法拒绝。许多右派、有问题的、没问题的,就这样被单位挤压掉了,还没人同情。现在社会是平均主义,吃三分钱烧饼的,看不得别人吃五分钱葱油饼!你有点钱,有点房子,总不太平······弄得没了,就太平了。 小姨夫历史清白,没政历问题,人也是见过世面的,要弄他不易······但现在也觉得吃不住压力了。(文革开始,私房作废,统一由房管所管,分配进别人。中央和地方首长住地,周围划为禁区,成分不好的户一律搬迁,在社会上种下深巨的怨愤。这些事情,天熊家厚哲家没有挨到,算是平稳有福了。) 厚哲走后,天熊若有所思道:“姆妈,他们要把房子让给外人,何不让给栋叔呢?” “这倒是的,不过,吕均会肯吗?” “他敢拗小姨?不妨去说说。栋叔栋婶最知趣,搬过去不会讨人厌的。”梁芝听说,也道是好主意,廷伯伯肯定赞成的。 姆妈逐渐有了兴致,决定管这闲事。次日是礼拜天,她和儿子一起去看梁栋。 梁栋家离小姨家、大姨家不远,是一个区,所以三个孩子在同一个重点学校。但他家不在洋房区,是老迈龙钟的旧式房子。龙安里和梁栋父亲同龄,1890年,要八十岁了。楼房外表整齐,甚至雄伟,里面木梯老朽,攀登人腿软。厨房六、七只煤球或煤饼炉,像毒气室,楼里人人喉痒。六、七个水龙头,水要往上拎,这是梁云鹏每天的功课。家家要倒马桶。栋叔是最高二十几平米一间前楼,煤炉在后晒台。屋内糊着旧花纸和报纸。老式家俱,广漆地板,非常清洁。梁栋年轻时不是没见过好房子,也住过的,因失业,心浮气躁,不要了。云鹏兄妹是没住过,所以痛恨父亲,羡慕人家房子。 梁栋有浪漫主义思想,年轻时读过三个学校,美专体专商专,赶风头,没长性。做过多种职业,最后在洋人大工厂的外滩写字间。南下接管的干部重定工资,把他的二百多改为九十一,他胆小不敢报怨,同一科室他仍是最高(有被革成七十元的人,骂厂长是“江北人,做不出好事体,不长的。”结果人家很长,做到上海和国家一把手,而本人因牢骚多而倒大霉)。栋叔家经济是穷下来了,幸好栋婶也有工作。他和梁廷不同,他看人看事永远停留在表面,不会深入的。而梁廷人有灵性,虽不懂政治,吃亏后会琢磨,不久便悟懂。而多少人碰头碰到死都不觉悟。栋婶也是一样,以批评栋叔人没用为己任,她自己更无主意。现在他们信奉老实人不吃亏,儿子信奉老实人最吃亏。 天熊母子走上狭窄的黑楼梯,就听到楼上的吵闹,是栋叔的大嗓门:“哦哟,你是有学问的人,高贵的人,那你滚蛋好了,不要进这个家!“栋婶道:“你吃生米饭了?嘎大的人好意思喊!我跟你一世,没见你有什么本事么。“又骂儿子:“你呢,也是个讨债鬼,要吵就出去,要住下就听大人的话。”云鹏辨介道:“我不过讲了一句:“收音机嘎响,我怎么看书?云烟也吃不消,出去玩了么。” 听出是因为房间小,天熊高兴地敲门。门本来是虚掩,栋叔迎出来,惊讶道:“是你们!廷哥哥出来啦?“ 母子俩进屋坐定,捧着热茶说明来意。料他们要欣喜异常,却是吓傻了,又有点警惕,如见陷阱。云鹏头一个反应过来:“是好事,好机会,太谢谢了。”栋叔不满地瞪他一眼,嗫嚅道:“那房子太好了,我们不配吧?“栋婶道:“是啊,我们也住习惯了。” 姆妈理解的微笑。云鹏大怒道:“这种破房子,设备一点没有,还不配!奴性······”栋叔不理他,笑道:“你小姨夫不肯的。”天熊道:“这我们会去说,你们不用见面。”姆妈道:“就是一样,他们是老住户,出过大钱的,你们搬进去是新房租,要贵些。不过我想你们出得起,你们有钱。“栋叔栋婶被恭维,满脸是笑,可是仍不答应,云鹏又要光火。天熊洞察三人心理,和栋叔个别谈话。栋叔渐被说服:“你的话我听得进,那试试看吧。”天熊道:“对,反正八字还没一撇,小姨家还没去说呢。” 房间一角是两个高书橱拦出的云鹏的天地。橱顶还是书,垒至天花板,密不透风。单人小床下也是书。摆不下桌椅,云鹏是倚床上被子看书写字的。厚哲和晓风来过一次,十分惊骇。天熊进来翻看书籍,栋叔的说笑如在耳边,心想换了自己也得抗议,不是读书环境。上回抄去的书都还来了,可是没有天熊的封资修小说。云鹏的书都是文史哲,从前旧书店淘来的,有一些古籍。云鹏从床底下拖出几部外文小说,说是新得的,天熊高心的收下。 客人走后,云鹏耐心的开导爷娘,说厚哲家如何高级,他是去过一回的。可是二人敌意的沈默。云烟回来听说,乐得拍手笑。当晚,云鹏按耐不住激动,去重温厚哲家的优美外景。弄堂口“水月精舍”的字早给凿去* 但老上海没有不知道的—否则就是阿乡、没档次!要被人笑的,本地就是这习气。天黑,下毛毛雨,云鹏的伞遮人视线,深入弄堂饱看。心里赞叹房子的豪华典雅,是人世最美的事物。同时,怀疑未必搬得进。 两天后,他爷娘带云烟去天熊家了。云鹏在家坐等。终于等得回来,见爷娘有说有笑,轻松自如,觉得大事不妙,果然已经吹了:天熊母子去吕家,小姨同意的,小姨夫只是微笑,始终没点头没开口。大约同事前不好改口吧?据说天熊很懊丧。 云鹏好像平白受侮辱,气没处出,他不怪天熊,而不满吕家。想起小学同学的哥哥在房地局,好像正管那地段的,于是去拜访。自己不知是何目的,潜意识里想干什么。正好他哥哥在,云鹏说起这事,他很感兴趣的问明白了。两天后那同学带哥哥回访云鹏,报告惊人的奇事:吕均那同事刁滑,正是他串通房管员来逼房的。因为请吃喝和送贿不均,另一个房管员不满,说出这秘密的。在旁的云鹏爷娘吃惊得合不拢嘴:“一点房子真是性命,我们是没本事弄。“云鹏精神大振,来客鼓动他活动,吹嘘自己在部门里兜得转,肯定帮忙。云鹏当即领二人去天熊家,诉说一切。天熊拍桌子,说吕均引狼入室,今后有的倒霉。留三人吃饭,叫梁芝添小菜、买熟菜。他自己赶去吕家。 厚哲不在,小姨夫正在客厅—准备让出的那层—和那狼外婆说笑。茶几上是水果和点心,来客送的。吕均身着睡袍,踢皮拖鞋,仰沙发里哈哈笑。 天熊不顾礼貌,招手叫出他,关厨房门通通告诉。吕均脸色大变,打发来人,即跟天熊去家。云鹏等三人在,见面谈开,果然内情一一吻合。吕均气得人哆嗦。但没有坦言那人是何角色,他怎么上当的。天熊又暗示往事,吕均一口答应,让云鹏家尽快搬来。那哥哥拍胸脯说他来操作一切,会合两边房管所办齐手续。云鹏说爷娘的顾虑:龙安里的房子可以交出,可是户口里还有云鹏外公外婆—现住大舅家。那人说:“没问题,我另给你个小亭子间,房子好一点,煤卫齐全,怎么样?”云鹏喜出望外。吕均先走,要紧回家报告小姨。云鹏拉同学和哥哥再去自己家,拿房票簿、户口簿,三头六面讲定。栋叔二口惊魂未定,激动不已。云鹏再拉二人去吃夜宵,大请客。 几天后天熊来帮忙,云鹏叫了老邻居,和厚哲厚信他们把钢琴、沙发送上二楼。入夜,开始运栋叔的家俱,用老虎塌车和黄鱼车,马路上空,没人看热闹。 次日,吕均夫妇参观新邻居的家,开眼界了:全是晚清的很乡气的家俱,是硬木,不是红木。供桌、太师椅、八仙桌、春凳,成对的大橱嵌有山水画和花瓷砖,大床有柱有盖。这些怪东西站在吊灯蜡地落地窗的西式房间,像新到的乡下丫头。云鹏脸通红。栋叔有美专的底子,毫不羞惭,介绍说这是他爷在省城结婚时、他外公给买的家俱,当时如何贵。晓风和妹妹晓娴赶来看热闹,二人很欣赏,说这比现在上海清一色的家具有特色。(晓娴小云烟一岁,两人从前只在酒席上见过)吕均意义不明的微笑。 栋叔一家也被请上去参观,看得他们惊骇不已:全堂中西式的红木家俱,都贴墙竖向的摆,妥贴舒服。是二十年代上海制作的,雕一色的西洋花卉和狮子爪。是厚哲他爷爷买的。栋叔钦佩道:“你们家比廷哥哥还好。“云烟羡慕钢琴和梳妆台,栋婶好奇那头脚都有可锁抽屉、两边是连体的阶梯式小橱的双人床:“真是百宝床!“云鹏最欣赏是厚哲独占的一楼半亭子间,有两面窗,沙发、小书桌,觉得不比天熊的小书房差。书少,几十个箱子堆满一壁到顶,少有的奇观!厚哲道:“这本来是堆箱子或睡佣人的。” 云鹏同学的哥哥果然有本事,不久,户口分户,新划出的亭子间到云鹏外公外婆名下。划出十平米,收进二十七平米,他还是立功的。云鹏谢他,栋叔是敞开钱包的,要多少拿多少。 那时都讲住房面积。栋叔新得的是三十六平米一大间,听从厚哲的设计,一拦二,云鹏和云烟住十四平米,很得体的。(后间有对着后天井的大窗,很明亮的)二、三楼倒没这么大,因为有大盥洗室。 吕均通过儿子,叫楼下催办煤气,为他们腾出一块地。说没装前可用他家的,不要用生火煤炉。云鹏问厚哲:“这里什么时候用煤气的?”厚哲说1934年。又问厨房角一个大壁橱什么用处,回说是锅炉,烧热水的,大跃进拆去了。云鹏十分感叹。 栋叔觉得平白占了吕均的便宜,对不起他,事后他会懊门痛的。其实不是这样,吕均轻松多了。但还不彻底,因为他还是住了两层,比跟他脚碰脚的同类人好了一倍!(他跟梁廷一样,是高级职称,但不是很高)所以还是心虚,空落落的,这就是解放初大户人家的心理,文革初偷偷丢弃金银珠宝的心理! 栋叔感激吕均,但吕均是清高知识分子,不收东西的。栋叔心不踏实,还是天熊提供了信息,吕均最爱什么。栋叔通过在港口做的阿舅,买来罚没处理的外烟、进口水果、陈年洋酒,让儿子塞給厚哲。结果吕均很高兴,小姨回送了东西。(也留过学的吕均和梁廷不同,梁廷还谈谈国事、批评政策、会交朋友,他是相反,自我封闭的。厚哲也像他。) 栋婶性喜干净,从此厨房、走道、楼梯尘土不染。荒芜的小花园,她有雅兴除尽杂草,种起月季,颇有诗意。煤气装好了,她十分欣喜,从此生活更方便。以前什么设备没有,现在都有。有时她道:“太安静了,不习惯,像住到乡下了。空气也清冷。“栋叔笑她:“你不是享福的命。从前那个吵,你倒吃得消?小的跳,老的咳嗽,整天烟火气,窗不能开。“他也有担心:“这次调房太快,不要出什么问题!我的成分,又是海外关系,老房子还在,会不会赶我们回去?“儿子道:“你胡说什么,房票簿到手,新房钱也交了!这里又不是一级二级禁区,没有首长的。你自己是职员,没问题的。“ 吕家对他们也有不满意的,来参观、认门的人多(包括云烟的同学,云鹏没有。)还有,贴在水月精舍弄口的密密麻麻的认罪书,都是本弄的有问题没解放的居民,写明门牌号几楼的—居委强令的,邻舍视而不见,他们一家却看得认真,当小说看,还唸唸有词,太失礼了。对新邻居也过于热情,点头还要攀谈,恨不得请进屋长聊,嗓门还顶大。 吕家一家对云烟很喜欢,因为自家没女孩子。小姨有时让她上楼玩。互相送吃的,也是她跑腿。吕家烧好饭,还得端上去,不及底层方便了。 有次房管所来两个青年工人,说检查三楼顶上有否白蚁,要这要那,摔东西骂人。吕家全出来说理,反闹更凶,瘦瘦的厚信被按在墙上不能动。云鹏冲上来,二话不问,朝按人的脸上一拳!扭打起来。栋叔揿住另一个,暴怒的吼,一时杀声震天,云鹏已骑在人身上。来人吓坏了,讨饶。栋叔说不行,要送派出所,结果写下姓名,才放走。 大家有个感觉,事后探出,是那个吃瘪的房管员唆使工人来报复的。没想遇见不要命的。 吕家觉得欣慰,赛过多一条防线,安全有保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