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 十四、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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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茅 头 次日一早,天熊就去学校了。在老市区边缘,要转两部车才到。老远看见华光大学附属中学的招牌,又挂出了,去年淹大水,丢在地面当踏板的。学校里都是矮房子,一排排的,据说是日本人1918年造的,为保卫日资纱厂的海军陆战队兵营。1945年,十五万官兵收容在这一带和浦东,自己的兵营成自己的集中营,日本人的一场豪赌落幕。部分平房还是板屋、铁皮顶,像是猪舍,可见当兵的是艰苦的,现在一半作教室,一半作学生宿舍,学生也是艰苦的。 校内只有一幢三层楼,从前的军官楼,舜年称为板门店的(两派谈判地点)。青、红砖相间的清水外墙,外面是钢窗,里面是拉的板窗。正面大三角形的楼房高处两个圆洞窗,像蹲着的怪兽。大门是它的嘴,左右的上马石是它的爪子。一、二楼有正气的八个房间,三楼是不正气的一长条。顶上是光秃秃的日本人的铁旗杆,1958年拆去铁梯炼废钢后,没人敢爬上去,升中国旗改在操场上了。低层大礼堂下有很大的防空地道,是它的特点。朝南是院子,水门汀台阶和绿地分界那条弧线,和种的树,有日本风味。各房间的木门有方框窗,嵌铁丝的波纹玻璃。房间墙上往往有钢管,不知什么用的。这楼过去是教师办公的,校长室、教导处全在这里。后来是几个造反派总部,校革会。现在只有三个牌子,工宣队、毕工组、专案组。一条巨幅红布标语从楼顶拖到地面: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一阵风过,飘飘荡荡。 天熊先去看几处坐过的教室、睡过的寝室。和面生面熟的人点头。来校的人渐渐多了。都是眼前分配的这届同学,一堆堆的议论,有的是发呆的可怜相。天熊拐个墙角,一个女学生正拖住工宣队央告:“真的阿拉屋里穷透了,不瞒你讲连草纸也买不起!所以我是符合政策里特困这一条的,应该进工厂—“天熊骇然。后来 终于看到自己班级的人了,是几个女同学,纠缠一名年轻工宣队,像讨好又像调笑。那小青工平时也许油嘴惯的,今天紧张不安,泄密是严重违纪的。 天熊感受到空气中的诡密,上板门店了。已知道茅头在二楼,寻上去,扶梯半腰两个人把守,不让上。他说急事找茅千乘,跟分配不搭界的。通报上去,茅头下楼了,他是黄黑面皮,五官平凡的大脸,常故作警觉,而欢笑时开眉开眼,一口大白牙。见是天熊,分外亲切,拉他到安静角落,不待问便笑道:“你不必担心吧。“顿时喜形于色,反问:“你呢?”茅头笑吟吟不答,认为这是多余的。 见他要走,天熊不自然道:“秦舜年呢?”茅头迟疑了,又做出“你管好自己得了”的表情。天熊不看他的皱眉,老着脸道:“你总不见得不相信我的嘴巴吧?”茅头想一想,下了决心,勉强道:“可能是外农,原先不是的。“再不肯多说了。天熊点头,谢了他出来。 走出板门店,看见舜年在远处一棵树下望着自己。做个手势,一先一后进了附近厕所。看周围无人,把茅头原话复述。舜年似毫无反应的镇定道:“是奇怪,刚才马尔勇替我去问了,毕工组和大别山的头,都说我是上工。“ “茅头不会瞎讲。一定是井岗山捣了鬼。” “是,可是没证据,我又没法去摸底。” 天熊沉吟道:“要么我去试试。” 于是分手,向校园深处寻去。武斗高潮时,位据中央的板门店外面双方用课桌椅沙袋拦成三八线的,现在是林立的各派组织红旗也不见了,对骂的高音喇叭哑了,二年来没这样寂静过。有床褥被子煤炉饭锅、当卧室的教室几乎没有,战士们撤离了。井岗山在先,取名大别山是落入它的套:前者是朱毛的根据地,后者是刘邓的屯兵处,怎能占上风呢?校内还有过些小组织,南昌起义、云水怒、霸主鞭、丛中笑、试比高等,都比大别山的名字好。天熊走着,突然在一间门口停步,两个同班的井岗山人物在说话。人称牛魔王的牛延禄眼尖,咧开大嘴笑道:“老梁!好久不见,没有去外地玩吗?来听消息的?你的是好消息!” 天熊装傻道:“你是指—” “去向呀。” “真的?我自己—” “我的情报是最准的!” 浑名鲁疯子的鲁聚奎眼睛笑成一条线,找出一个玻璃瓶来嚷道:“梁兄啊,请尝一口,这是鄙人家乡的名酒,兄弟我对你的一点敬意,是好汉都得喝!“鲁疯子一向疯疯颠颠,同学是看惯的。他成分特别好,功课特别不好,除数学还可以。当年报华光附中是玩玩的,没想到会中。受邻居影响,他对外国电影外国音乐狂热爱好。进入高三后,他也意识到没法考大学,很是压抑。来了文革,他被解放了,于是整天没头没脑取乐。 牛魔王人健壮,暴眼睛,长脸,其实像马,不像牛。功课平平,成分也不见得好,所以他上面的哥姐没有进大学的。才进校热烈的想跟天熊做好朋友,自称爷是高级会计师,有任职的大公司股票的,反正什么合适吹什么。他永远精神抖敚?惹轲埳啵?び谡?∪恕⒖刂迫恕B撤枳泳褪撬麙嚷蘩闯宸娴摹K?帜芊?巢蝗先耍?敝谌嗣妫?圆诺乖说暮烊硕裼镂耆瑁?故舅??说睦淇帷⒁懔Α8咝耸狈匣耙宦崧岬模?馨阉廊怂祷睢K??虢峤凰茨辏??茨晡?巳胪磐断蛩?乃赖新矶?拢??运?詈拚舛?恕4忧鞍嗬锏亩粤ⅲ?衷谌?5亩粤ⅲ??鹬匾?饔谩F涫邓?谛母甙粒?患溉怂?频闷稹A禾煨苁撬?嫘那频闷鸲?环?刂频娜耍??碌溃骸袄狭海?颐峭炅耍?急溉ツ诿晒牛 癨r “真的?是否太远些。” 愤然道:“哼,凭我本事,混在上海还是有办法的,算了,历史被篡改了,权力被剥夺了,我们远走高飞。你晓得伐,昨天市里斗严家杰了。“ 天熊知道此人,华光大学造反最早的,后来窜到市革会的。附中和大学本部离得远,其实没什么关系,但牛魔王结交上他了,佩服道:“批斗大会几千人,军宣队和工总司来主持,他照样不低头,揿下去又昂起来,我看得清清楚楚。对春桥不满怎么啦?就算反字头啦?当兵的,工人,懂个屁!“ “真是狗捉老虫!”鲁疯子好容易插进一句。天熊道:“不,这是有背景的。”牛魔王道:“你明白人!大学生分配时把他留下,就准备搞他了。揪炮打时你没去过华光吧,上千个当兵的一层层包围,学生老师都搜身,寝室都抄家,抓土匪一样。老梁,我们私下里讲讲,这样下去怎么收场?“ “就用暴力吧,不是已经收场了么。”转对鲁疯子道:“你呢,没问题吧?” “啊,鄙人也是有福,所谓痴人多福。” 牛魔王恼怒道:“工宣队会相信孙大年!我们不是白白里造反?辛辛苦苦一场空!操那起来,太肮赛了!“天熊乘机道:“大别山呢,也不会比你们好吧?”牛魔王扯淡道:“啥人晓得,我是没心去关心别人了。” 鲁疯子却道:“比我们好些,不过别高兴得早,老子们腹有良谋呢。”牛魔王飞快地瞪他一眼,他闭嘴了。 走道里一片声喊“老牛”,牛魔王当即走了。鲁疯子笑道:“他在拉人去内蒙,已经不少了,多数是外校的初中生。“天熊佩服道:“他是真的去?魄力是有的。去闯天下了。”原来他肯定自己市工没希望,不屑去市郊农场,决定拉一支队伍北上,但仍然是推出别人做头,他躲在后面。天熊出他洋相道:“听说大热天他去捉 过阿飞?“鲁疯子痴笑道:“有这事,上个月的事了,抓到十几个男女,就关在几个教室,一头审一头打,剥光衣服,真正一丝不挂,用鞭子抽,昏过去用冷水浇。牛魔王这小子你别看他装正经,谈起女人来眉飞色舞,肯定是个色鬼!哈哈。“笑了一阵,又叹道:“后来工宣队晓得了,对我们不利。还有武斗打伤一个人、浇汽油烧猫玩,都调查的,谁出的主意,谁动的手,幸亏不在十二月。“ 天熊看教室的黑板,有红、白粉笔写的谩骂马尔勇、舜年的字句,还画着刀子。天熊笑道:“秦舜年好像跟你同桌过?你们那时还可以?“舜年会敷衍人,还辅导他功课,两人曾经不错的。好像漫不经心道:“人家阿哥在外地,倒是上工。“ 鲁疯子冷笑道:“牛魔王略施小计,已经搞掉了。你别说出去。”天熊故意道:“他没这力道。”鲁疯子傲然道:“你看么!”不肯再多说了。 天熊回到校门口,舜年已在等候。把话一说,舜年冷静道:“果然是这样。有个情况,刚才听见孙大年在这儿对人说,茅头今天要回家休息了。“ 两人迅速分开。当晚,两人又聚拢,齐上茅头家。那是旧市委组织部的机关宿舍,解放初仿苏联的简式公寓。几排一式的红砖,铁门,屋内也是水泥地。据茅头讲这儿的住户都严肃正派,互不往来,没有音乐书籍的文化气息,也没有小市民的庸俗气息。他爷是单位里最小的干部科员,最干净没问题的,因为解放时才由进步工人吸收入党。调机关后照级别割去他一半工资,可是给了他这套房。他没造反,现在却是市里最绝密的专案组。所以茅头也是专案组,成专案世家了! 副党支书孙大年在文革前已经令人害怕,是校内最被上面信任的人。党员校长有权有水平,不被信任。党支书是知识分子,没问题也没权,现在也没打倒。头面人物没权,小角色有权,这在外国没法理解,而中国的官场有这传统。团支书茅头也被校长喜欢,孙大年看过他档案后,拉到自己门下。孙是贫农出身,当过兵。他看老教师是全不入眼,看爱护老教师的校长是路线问题,深得上面赞赏。若不是现捞到个年轻女教师结成婚,他是只有党味没有人味了。教师里这么多牛鬼蛇神,跟他暗中抛档案有关。 茅头可不像他这么土,他文科好,还大量看书,潜意识要做政治家。受冲击后成熟了,也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帮人推人不露痕迹。毕竟人忠厚,居然没对头,至少没撕破过脸皮。他内心对牛魔王是仇视的,对马尔勇是防范的,鄙视他的工人成分有瑕疵。天熊无所求于他,二人长期同桌,有说有笑,他的威风远过于班主任。 进了大院,舜年留在楼下树荫里。天熊上楼敲门,果然茅头在家,见是他,分外高兴。茅头穿老头汗衫和短裤,独住一个房间,几无家具,天地墙是光秃的水门汀,像斯巴达人的洞夜里是放铺板睡地上的。他让天熊骨牌凳上坐,展开一卷东南亚地图,兴趣盎然道:“今天报看了没有?南越又是新情况,我给你分析一下—“天熊道:“我不要听。” 茅头为难道:“那说什么呢?嗯,说我上个月的外调吧。是外调教几何的韩先生,解放前财政部、中央银行的专员。我这张证明非同小可,从市革会起七个大红印!去南京的原中央档案馆,顶有意思。我翻了几天卷宗,那个灰尘啊,老打喷嚏,好多是解放后一直封着,没人动过。我看了不少蒋介石的手谕,毛笔小楷,很恭正的。有些事情奇怪,像陈诚要进口一部小汽车,手续麻烦透了,大人物一个个签字,共十几个。还有翁文灏带头的行政院辞职书,都有本人大照片的,韩先生是他手下。这次住得也舒服,大饭店,我楼上是刘少奇专案组,出入都是小汽车,中央级别的。唉,我告诉你,外调苦日脚多,最怕去北方农村,远离县城的山沟沟,你两条腿去拖吧!晒得头昏眼花不敢歇脚,否则要睡野地。上次我还去了北京一个大监狱,我给你描写一下——“  天熊忙道:“你日日睡板门店,不枯燥吗?”  “还好,孙大年不大回家,工宣队陆队长也是,听他们夜里吹吹牛,辰光好打发。”  “我来是有事的,有件怪事。”  茅头光着眼道:“你自己没事就行了。”  天熊依然把遇见鲁疯子,所见所闻,说上一遍。茅头笑道:“牛魔王这小子没救,好在他也没能上市工,够狼狈的了。“ “可是连大别山的头都不知道·····” “这有何难,讲好保密,对外说假话么。” “秦舜年可是紧跟过你的,你能的话,不拉他一把?” 茅头沉吟道:“问题是老孙对他印象不好。” “两个人不搭界的!哦,是因为蒋校长对他好?”校长很同情舜年,支持他在高三入团的。 “是的。” 天熊默然,又讲牛延禄如何攻击工宣队和老孙。茅头淡笑道:“他自然这样想,不奇怪的。你这个人啊,保住自己就算了吧。告诉你,我心头还烦恼呢,我二弟是初三,跟我同一届分配,爷娘让他留上海,叫我去外农,老孙不同意,今天我回来就是沟通这事的。“ “真的?他对你是一片心。那你的想法—” “我人大,当然应该我去外地,可是熟悉的人事关系是可惜了。” 天熊叹道:“你是硬档。”又自语道:“姓秦的阿哥在外地,其实也是。” “他阿哥在外地哪里?” “什么省我听了忘了,政审档案上总有罗。”茅头忍不住道:“你这次政审,后来我也吃了一惊,你爸爸还在—“天熊顿时变色,羞愤道:“我是不瞒你的,讲他特务嫌疑,太可笑了!715厂专案组现在口气也变了,他们怎么说?“ “我有数。问题是不比造反初期,现在大规模清理阶级队伍了,一般人会怎么想?” 天熊浑身冒汗,起身告辞。茅头却不动,慢慢道:“秦舜年的难点是,政策里对可教育子女的额子,比例很小的,外面不知道。井岗山通过小汪搞下他,就利用这点。“ 不平道:“为啥资产就是可教育子女?胡雨台呢?” 冷笑道:“资产与资产是不同的,同志!胡雨台的爷做过副区长,政府重用的。秦舜年的爷,抽逃资金去香港,政府恨透的。再说他娘,兄弟姊妹十二个,十个在海外,这种档案不能翻开的!“ 天熊骇然道:“那是没办法了,你心到了,你够朋友。”茅头神秘道:“你不会晓得他阿哥在哪里的,幸亏井岗山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茅头拼命蹩住,脸胀通红,最后蹩不住,三言两语说了。原来他哥高考那年,又讲成分了,当然没取。一帮没取的资产子弟,聚一起发牢骚。据说有想偷渡言论,作反革命性质处理了。他也在内,不是主角,送外地劳动教养了。 天熊差点跳起来:“我啥都不晓得!要晓得,我还会带他来?” 发愣了:“你说什么?” “他人在在楼下。” 吐气道:“那我不能装赣,叫上来,一起谈吧。” 两人下去找。那黑影在树后的路灯下,顶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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