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小组长出事了
一九七几年我在北京工厂工作,团小组长是个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的北京姑娘。这妞能说会道,女性特征不足,雄气泼辣有余。她和我的谈话中,鼓励的话表扬的话真不少,让我心里充满希望。听听这些热情的嘉奖,你能不继续兢兢业业、再接再厉地努力吗?“政治表现良好,革命作风正派,学习态度端正,工作勤恳积极。。。”既然如此,还不快点拉我一把,让我早日跨进共产主义青年团的高高门槛。不,人家才不干呢,她要细心地、细致地、耐心地、长期地帮助和考验我,用她的话来讲,我有点天马行空,不和普通群众打成一片,比如大家业余时间一起打扑克,促进了解,而我连扑克都不会。别人成立“一帮一,一对红”检讨私心一闪念,共同进步,而我却和车间另外三人成立英语学习小组,这不是明明不安心本职工作,想跳槽吗?还有还有,反正反正,总之总之,具体她也说不出来,就是这种感觉,我需要在灵魂深处检讨一下,是不是真的树立了一辈子扎根工厂,做一颗普通螺丝钉的决心。扪心自问,我好像真没想过一辈子这么长远的志向,这入团的事就让她慢慢考验去吧。
那时候,如果到二十二、三岁,还不是团员,几乎就是另类了。我们小组还有一个非团员,一个个子很小的男生,出身革命干部家庭。他聪明而调皮,满口怪话,绝对与政治形势不合调,但大家都喜欢他,拿他当小孩,外号童工。盖因一次港澳同胞代表团参观我们车间,有一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竟大惊小怪:“怎么塞罗咯也在这儿啊”,塞罗咯是广东话,小孩的意思,小孩在工厂做工不就是童工吗?
团小组长对他特别负责任,经常帮助他到深夜。中班两点上到晚上十点钟下班,他们一起骑车顺路回家,那还不谈到深夜。
一天上班时,他俩都无故缺席,师傅们觉得纳闷,那晚上,缺了团小组长的喧闹和童工的怪话,着实清静了不少。
第二天传来震撼消息,团小组长和童工被派出所拘留了,关起来了。车间党支部紧急研究,派人去公安局签字担保,又把他们领出来了。这消息炸了锅,一千六百人的工厂全知道了。泄露机密的人绘声绘色,他们俩在玉渊潭黑暗处亲吻拥抱,被巡逻民兵当流氓抓起来了,扭送公安部门。经过几道嘴舌加工,到了我们所在车间,已经是没准团小组长已怀孕好几个月了。外车间的好事之徒还传出我们团小组长快生了,简直胡说八道,前一周我刚和她一起游过泳,她的小腹特别平坦,比一般人都平。再说童工好像尚未成年,一小男孩能有什么作为?我才不信呢。
整天看八个样板戏,全是旧社会解放前的故事,就算有个京剧“海港”教育落后青年,那也是五十、六十年代上海码头的事,这可是发生在眼前的戏啊,大家都很激动。
第三天第四天还不见人影,党支书办公室挤着各色各样打听消息的人。书记也急了,亲自去两个家庭询问。团小组长父母是军人干部,抽调外地工作。童工的父亲出差不在京,他妈妈也是一个有点级别的干部,气哼哼去派出所要人,这时才知事态严重了,全厂人议论纷纷,担惊了,害怕了,同情了。老工人说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又没犯法,我这年龄,孩子都两个了。
第五天这两人双双出现了,瘦了很多,团小组长低着头不敢见人,小童工紧随其后,一进厂门就直奔党支部书记办公室。。。。。
最后呢,好像不了了之。童工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到我们身边,怪话依旧,依旧怪话,还是没长大。团小组长有半年沉默寡言。据可靠消息透露并得到全厂群众一致相信的版本是这样的:
两人被认领出派出所之后,团小组长哭着对童工讲,她没脸再作人了,干脆两人逃跑吧。去哪儿呢?反正农村也要知识青年,不如跑的远远的,比如新疆吐尔番,云南西双版纳,东北苏联边境漠河,内蒙锡林格勒大草原牧民区或是什么黄土高原穷山沟,不通路的少数民族地区等等,童工也没主意了,谁让他先动手动脚的呢,酿成大祸。
回家拿了一点钱和衣服,可是没有介绍信就买不着火车票,没有介绍信一路怎么住宿,那可是寸步难行呵,全中国就像有天罗地网,粮票、户口、单位证明就是这天罗地网上的另一层枷锁,栓的你动弹不得。团小组长的哥哥姐姐都上山下乡了,父母在外地,他俩就潜伏在家中,一边哭一边商量。
他们想到了死,决定双双去投河,可是最后关头童工改卦了,万一呛得半死不活,被人捞起来会更丢面子,再说他会游泳,很难让自己活活淹死。
喝敌敌畏吧,团小组长眼睛哭成了水蜜桃,童工思想不成熟更不坚定,万一一个死一个活,说不清道不明的。触电门吧,又不忍心下手。可怎么办啊,反正不能活了,面子全没了,以前天天大道理对人,出了这事,怎么见人哪。童工的怪话又出来了,“我们到底作什么啦,干吗要死呵!”
几天后,团小组长幡然醒悟,“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犯了错误就改,就还是好同志。”就这样她和小童工一起,哭着向党支书交心,保证痛改前非,回到了工厂大家庭。
由于两人都出身于革命家庭,父母都是共产党员,这和阶级斗争新动向没有关联;车间里也没有资本家、右派分子的不良影响,问题就简单多了。两位青工由于不注意思想改造,被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蒙住了眼睛,一时失足,差一点堕落,终于在工厂党支部及时帮助拯救下。。。一个耳熟能详的那个年代的常常发生的事件。
团小组长换了一个人,恰好换成一个喜欢学英语的女青年小韩,和我特别谈得来,不到两个月,她就介绍我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距离法定退团年纪还有半年,我就这样混了进去,虽然我们俩都私下承认不太想当一辈子闪闪发光的螺丝钉。
高龄共青团员,多么朴素而真诚,有照片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