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汪筠放慢了步伐。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跟着,似乎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她迟疑了一下,干脆停了下来,转过了头。那瞬间,那两双曾经互传爱慕却又分离多年的目光相遇的瞬间,让汪筠也骤然地感到那常在梦中在幻想中出现的情景终于呈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的头顿然恍恍发晕,心咚咚地跳。她肩上的皮包一下子滑到了地上。那瞬间,让亦雄也止住了脚步。是她,噢,真的是她!他感到心中的情感在沸腾。他理不清此时此刻的感觉是喜悦还是悲伤。这个曾给他带来爱情的甜蜜,初恋的纯真,并互诉永远相爱的女人;这个又让他从幸福无比的爱河中骤然坠入痛苦深渊的女人;这个让他在悲伤绝望中却又无法忘怀的女人,竟然让他在这异国它乡的美国相遇了。
“真是你!”当他将那千万个思绪和无尽的情感汇成这简单的三个字时,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说得那麽的低沉和平淡。
“亦雄?”当汪筠从凝固中恢复过来的时候,那喜出望外的表情立即呈现到她的脸上。她拾起滑到地上的皮包,向亦雄走去。亦雄依然木立在那里。他想张开双臂将迎面走来的汪筠搂入怀里,象当年他们相爱时一样;象这些年常常在梦中出现的情景一般。可他却抬不起手来。此时此刻,由他心底涌起来的一切只是一片悲凉,一股酸苦。虽然,他内心中从不相信,或者说从不愿相信汪筠是个见异思迁的女人。但是,她的确是离开了他。不仅是离开,而且是那麽绝情地在他的眼前消失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点音信都不让他知道。汪筠朝亦雄走来,渐渐地她的步伐减慢了,她那沸腾的热血冷却了下来,她那充满惊喜的脸庞转成了拘谨。她看到了亦雄那毫无表情的目光。她那颗载着十五年歉意的心紧缩着…
十五年前,就在汪筠和亦雄象其他同学们一样带着焦虑的心情等待着分配,又带着美好的梦想憧憬着未来的时候,汪筠接到了家中的急电:速回家,弟。亦雄匆忙地将汪筠送上了返回家乡的列车。
“到家一定来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亦雄又加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汪筠的母亲,这位养育了四个孩子的母亲,这个小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的校长, 终于在经受了多年的苦难和重担下,积劳成疾地病到了。医生的诊断是:脑出血, 继发昏迷及偏瘫。那时,汪筠的父亲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这位五十年代,曾和汪筠进入同一所医学院的父亲,在他即将毕业的那年,被打成了右派,发配到了这个南方小镇上做医生。在他患肝癌临终前,上大二的汪筠和在中国科技大学上大一的弟弟都赶回了家。父亲望着他们四个,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你们的妈妈。唯一让我欣慰的是看到你们俩个大的走进了大学。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们将来都有出息。带好俩个弟妹,让他们象你俩一样地考上大学。将来,愿你们四人中有一个能留在你们母亲身边伴陪她。”
当汪筠回到家乡,赶到医院,看到还处于昏迷中的母亲时,父亲临终前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其实,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父亲的嘱托。她总是幻想着,等她大学毕业留在北京,等到她的俩个小弟妹进入大学,她就把母亲接到北京来,让她老人家回到她出生长大,生活求学的地方。不幸的是母亲提前病倒了。小弟明年就要考大学,小妹刚上高一,她该怎么办呢?大弟比她提前几天回来的。这个科技大的高才生, 虽比姐姐晚上一年,但由于医学院学制比其它理科学校长一年,所以,他们姐弟俩今年同时毕业。
“姐,要不然,我今年就先不出国了。”大弟已经被美国的一所大学录取攻读博士了。
“不行!你走你的,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家里的事由我管就行了。”她不加思索地作出了决定。经过几天的抢救,母亲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但是,整个右半身瘫痪了。医生对汪筠说,你是学医的,应该懂得肢体的恢复过程是缓慢的,而且,不一定能完全恢复。怎么办呢?那些天,那些夜晚,那些守候在母亲身旁的时时刻刻,她不停地问自己。大弟要出国深造,她不愿因此而耽误弟弟的前程。虽然,她父母从未在家中显露过重男轻女的观念,但她能体会出他们对她大弟的期望。同时,她自己也一直认为弟弟比她聪明,将来一定有所作为。两个弟妹还小,还需要照顾。她该怎么办呢?她想到了亦雄。如果他在她身边该多好呀!如果他知道此事会怎样呢?她仿佛看到了亦雄那深沉而又乐观的目光。她仿佛已经听到了亦雄的回答:我跟你一起回到你的家乡。不,我不能这么做。她在心里坚决地否认了这个念头。她深深地了解亦雄是那种充满着朝气,乐观和浪漫的人。他会作出为爱付出一切的事情来的。但汪筠不愿这样做。她不愿让亦雄同她一起回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那会毁了亦雄的事业的。另外, 亦雄终归是那种没有受过苦难,没有尝过贫穷的人。他是否能承受住这些生活的负担吗?汪筠决不愿用这现实的难题去考验亦雄对她的爱。怎么办呢?在病床旁陪伴母亲的昼昼夜夜,她问了自己无数个怎么办。她不愿亦雄为此作出牺牲,也不愿让弟妹为此增加负担。只有牺牲自己,她心中暗想着。何况自己本是长女,理所应当地担负起这个重担。在母亲的病情基本稳定出院回家后,汪筠给亦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此次回家,只是因为大弟要出国留学。并且告诉他,她在两周后就回京。同时,她嘱托大弟一边帮她在家照顾母亲一个月,一边做好出国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