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的二奶》(七)

(七)

    余适出国之前,阿夏刚刚从她任职的北京那家广告公司里单挑出来,在总公司的牌子下边,自己在深圳成立了自负盈亏的子公司。
    她告诉余适,新公司起步顺利,第一年下来,她挣了五六万块钱。余适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些放荡形骸,骨子里却是个典型的书呆子,除了工资就不知道怎么挣钱了。他兜里从来没有过五百块现金,账号上从来没超过两千块的存款。
    和阿夏在一起时,他常常像观察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这个初中毕业、工人出身的阿夏,琢磨着:这个女孩儿,好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像一台机器一样隆隆转动,精力旺盛,敏锐判断,果断出招,干起事来哪还像个女人啊……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余适虽然是学经济的,却只是纸上谈兵,他一直弄不明白,阿夏这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挣钱呢。

    临出国前,他专门到深圳去看看阿夏,和她告别。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和阿夏的差别会越来越大。
    他背着旅行包走出火车站,一眼就看见了她。修长的身体斜靠在一辆红色轿车上。
    阿夏穿一身得体的斜纹西装,露出水红色的衬衣领,她歪着头,带着几分微笑,打量着他。她的披肩发随风上下飘动,一架太阳镜扣在脸上,平添几分潇洒。余适从来都不觉得阿夏漂亮,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远远看着她的整体风采,都令人心动。
    那个年代,汽车是个余适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一个开着一辆车来接他的阿夏更让男子汉余适矮了一大截。
    她把余适拉进汽车,径直开到国贸购物中心,说是要给他买一身衣服,余适莫名其妙。
    余适在广州的时候专门买了身上这套衣服。“鳄鱼”的短袖衫,“里维斯”的牛仔裤。他问道:我这身衣服怎么了?在广州刚买的呀?
    你不是要参观我的公司吗?你别恶心我了,你这身打扮,我怎么带你去我的公司啊。阿夏有点儿调侃地笑着。
    余适有点心虚了:你们公司就那么讲究吗?
    阿夏笑得前仰后合:瞧你那条鳄鱼!连鱼头的方向都是反的!假名牌儿啊!哈哈哈……
    余适一下子泄了气。十五块钱买的鳄鱼短袖衫,哪能有真的!
    那天,面对与内地截然不同的企业形象,余适有点犯晕。
    阿夏的小公司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规模还很小,七八个年轻人忙忙碌碌,时不时来找阿夏问这问那,或者让她在文件签字。余适在内地的人浮于事的庞大臃肿的大学里呆久了,觉得眼前的一切又陌生又孩子气:
    就这么几个小年轻?两间屋子就是个公司了?真像是在玩儿过家家啊。
    过家家?亏你想得出来!多少大公司不是从过家家发起来的吗?余适,看来你还真该出国去遛遛。你脑子进水了。
    华灯一刻,他们从饭馆出来,沿着现代感十足的林荫大道缓走慢行。
    阿夏挽着余适的膀子:你今天怎么了?平常那么多话,都到哪去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让那件假鳄鱼伤了自尊心了吧。
    瞧你说的。真的总比假的好,你买的这件挺不错的。
    下星期就走了?我不想让你走。
    沉默。
    阿夏缠绕而上,又成了余适熟悉的那个阿夏。
    余适,出国去干嘛啊,到哪儿不都是图个发展吗?国内的钱多好赚啊。你要是到了国外又没有发展怎么办哪?看过《北京人在纽约》吗?你能有王启明一半的本事就不错了。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就不是能挣钱的人,你上课的时候讲的那些知识,咱们班上的同学们都学会了,立马就拿去挣大钱了,可你呢?就挣了那点儿可怜的讲课费吧?我不许你走……

    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余适的往事如烟,身后一声大吼:
    看车——!
    一辆拉满了货的三轮车对着余适撞过来,骑车的人手脚齐上,好不容易才把车刹住。一个胖大和尚一样的人,上身赤裸,肩膀上搭一条汗巾,冲着于适骂骂咧咧: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四只眼都看不清楚路在哪儿?躲开!
    余适乖乖地躲到路边上去了。

    出了胡同口,余适忽然有点儿饿了。他四顾一望,坏了,这周围几乎全是拆迁工地了,几栋大楼拔地而起,黑黢黢矗立在一边,还未交付使用。只有街对面那一排巨大而又丑陋的商厦楼,还有点儿印象。他飞快地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街,竟看到了以前他当学生时候常去光顾的拐角上的那间“云记酱肘”还开着门!他想到里边去坐坐,要上一盘酱肘,二两二锅头,像二十年前一样,混上两个钟头,在这儿等着阿夏回来。

    他的手刚搭上门把手,不远处冒出一声吆喝:刚出炉的烤白薯喽——!

    他转身望去,无意中见到一辆卖烤白薯的三轮车,一张布满风霜的脸和满头白发。天哪,是那个余适小时候就认识的、只有一条腿的女人——白薯大娘!小时候街坊邻居们都这么叫她。真是她,她还健在,只是更苍老了。

    烤白薯的香味儿已经飘进了鼻孔,余适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朝那辆三轮车走去。他买了五只烤白薯,顾不上想能不能吃得了那么多!他只是想看到白薯大娘高兴极了的样子。

    白薯大娘把五只烤白薯分装进五个纸口袋,说要是装在一起怕互相把皮给粘破了。烤白薯的的皮很好吃,上面还挂着烤出来的焦糖呢。纸袋子又都被装进一只大塑料袋,上面扎了很多眼,透着气。白薯大娘说了,这样包了提回家去,白薯皮还是脆的,你老婆保证夸你!

  余适不知为什么眼泪就下来了。他很想告诉大娘,他没有家了,是个北京大街上的傻帽流浪汉;他很冲动地想多给白薯大娘点钱,可看着老人家乐呵呵的心情,又觉得这些钱一递过去,就像是侮辱了大娘的人格,肯定会招来大娘不高兴,搅了老人家的兴致。不如跟她聊聊天吧。

 大娘,您在这儿卖烤白薯有年头了吧?三十年前您就在这儿吧?
 四十年了。文化大革命断了几年,这不,又续上了。大娘只有一条腿,干这个干惯了,别的事儿咱干不了。

 我小时候就老是来买您的烤白薯呢!所以过这么多年了,我还能认得您。

 您这模样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住哪儿?

 我出国很多年了,刚从美国回来。

 刚回国就跑到大妈这儿来买烤白薯了?

 我也就是打这儿路过,听说这一带都拆迁了,没想到还有一截老街道没拆,刚过马路就见着您了。
 咳!这一拆迁,我就不干这行了。按理说大妈这把年纪,该享清福去了。可儿子儿媳妇工作都不好,半下岗,家里不富裕,我的白薯摊子比他们俩挣得还多点儿呢。
 一辆黑色的加长奔驰轿车悄悄滑行过来,停在白薯摊子附近。后座车窗降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叫着:余适,余适!
  
余适回头一看,后座上一个黑影,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他知道那是阿夏。阿夏大概是到她母亲那儿,听说余适来过,等不及了,出来找他来了。

  白薯大娘哎哟一声:媳妇儿接你来了?你们两口子真是趁钱啊,这么长的大奔,连弯都不好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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