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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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晚歌

 

中共昆明市委過去的養魚塘在滇池邊的一個小島上,與六甲村遙遙相。四周綠柳掩映,水波環繞。島上有一個極大的養魚塘和瓦房數椽,窗子下一排火紅色的美人蕉鮮艶奪目。房子的右邊有塊小菜園,菜園子裡種著些薄荷、大葱、韭菜、豌豆苗。

1968年,看守魚塘的工人都回城造反去了,我爸是靠边站的“当权派”就被派去那裡看守魚塘,爸爸帶著我弟弟小鈴鐺去作伴。誰知一去就是幾個月,那時市裡的工作全癱瘓了,誰還去管那個小魚塘。沒人去接工作,爸爸也不敢離開,就一直呆在那裡。

八月正是腥说降岢赜斡镜募竟潱?疑洗髮W的姑姑,上中學的叔叔和我,順著盤龍江去找爸爸。那時盤龍江的水清澈見底,岸邊的綠草堤上開著些紅色、溂t色的野罌粟花。偶爾走進一兩個寧靜的小村子裡,就像走入“籬落香吹豆子花,一株楊柳映門斜”的詩中。

到了六甲村,我們站在岸邊叫“大哥……”“爸爸……”。

爸爸用篙子從柳蔭下撑出一條漁船來,他穿著件藍色對襟衣,頭帶著頂斗笠。和六甲村的漁夫一模一樣。

市委的食堂已關閉了,沒人來捕魚。魚塘裡一尺多長的鯉魚、鯽魚,一群一群地游過。坐在柳蔭下垂鈎,魚兒喋喋來咬鈎。一會兒就能够鈎到馬上可以下油鍋的新鮮魚。姑姑是天生的烹調高手,她做的鮮魚湯,撒上葱花和一點點薄荷,鮮甜中帶著點清香,令人饞涎欲滴。

第二天下午,爸爸撑船帶我們出島去玩。爸爸站在船頭撑,叔叔站在船尾學著撑。小島上的垂柳如風環霧鬢,漸漸隱去,四圍香稻淡出視野。海闊天空,碧波萬頃,水天一色。我們全都跟著爸爸大聲吟咏大观楼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东嚷(馬字旁)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州,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鵉,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不知什麽時候,只聽見西山上一聲霹靂,從山後面升起了一團黑雲。爸爸說:“快!我們將船撑回去,要下雨了。”爸爸和叔叔撑著船,我和姑姑蕩起漿,小鈴鐺像小皇帝一樣坐在中央。

黑雲卷著狂風,帶著暴雨,說到就到。厚重的雲層從天上垂下來,水天漫漫,巨浪排空。我們都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蹲在船艙裡。小鈴鐺像狼一樣嚎叫起來,爸爸臉色蒼白緊緊摟住他,我抓住姑姑的手,嚇得索索發抖。叔叔低著頭蹲在船尾一動不動。雨點像炒豆一樣劈劈啪啪地打在斗笠上。真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一個接一個的巨浪在推著我們的船走。

暴雨過後,已是黃昏,晚霞染紅了滇池的水波。我們的船停在一個小漁村傍,回首可見遠處的睡美人山,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大哥,這是什麽地方?在我印像裡昆明並沒有這個地方呀!”叔叔皺著眉頭問。

爸爸搖搖頭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地方,咱們上去看看。”

這個神秘的小漁村,沒有一棵樹,只有幾間沒人居住的農舍。但有兩座與農舍極不相稱的建築,一座白色的大理石塔造型古怪,像個大鈴鐺。另一幢建築是紅墻碧瓦的大殿,在餘輝中顯得金碧輝煌。

小漁村沒有路,脚踩在地上,就像踩在吸飽了水的海綿上。地上長著些柔軟細長的草木,在晚風中裊裊娜娜。我們直奔那幢大殿,推開朱紅色的大門,裡面有條寬大的走道。兩邊的墻壁是藍色描花的景泰藍,中間一道門是朱紅色描花景泰藍。推開這道門,裡面是個很大的禮堂,正是晚餐時候,左右兩邊長桌後坐這些青年男女。男的綠軍褲白襯衣,女的綠軍裙白襯衣,都是當時最時髦的穿著打扮。

我們頭髮滴水,滿脚爛泥,見此光景,自覺狼狽,爸爸忙叫我們退出。一個青年男子却快步走過來說:“張老師,您來了,我們正等著你呢。”原來是爸爸認識的人。我們松了口氣,爸爸將我們幾個介紹給了那個男子。

他帶著我們一直走到最前面,在他旁邊的一張空桌子前坐下。男子身邊坐著個極美的女子,她與別的女子不同。燙著頭,披著件極短的軍大衣。

青年男子對我爸說:“請再等片刻,他們接我父親去了。”

一會兒,進來兩個男子。

男青年忙迎上去說:“我爸呢,他怎麼沒來?”

其中一個男子低聲說:“有人在西山上砍樹,老爺子去阻止他們被打成重傷躺在他那搖搖欲墜的木樓里。我們要抬他回來,他大發雷霆將我們趕了出來。”

青年背過身去,將頭頂在景泰藍花磚墻上,雙肩猛烈抽動,大廳里頓時肅靜,所有人神情淒然,弄得我們不知所措。燙著頭髮的女子走到他身邊,小聲地安慰他,不知和他說了些什麽?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擦去眼淚回到座位上。

“開飯。”那男子說了一聲,馬上有男女侍者上菜到各桌。一看到那麽多美食,我也顧不得什麽淑女風度了,和小鈴鐺低著頭大快朵頤。姑姑問那個女子:“這是什麽地方?”那女子說:“現在暫時保密,以後你就知道了。”

飯後,男子說:“請張老師再多坐一會,我們有一曲戲叫‘滇池晚歌’,看後你們又回去吧。”那時電影、戲劇都沒有了。有戲看真是天大的樂趣。

燈暗下來,臺上紫紅色的大幕還沒拉開,就聽見雷鳴電閃的聲音,大幕拉開後,嚇我們一跳,一條活靈活現的白龍正在滇池上和一條黑色的大蜈蚣打鬥,打得難分難舍。比省雜劇團表演的龍舞還精彩逼真一萬倍。

看得小鈴鐺捏住拳頭,咬住牙,眼睛瞪得像兩個小鈴鐺。

鑼鼓喧天,白龍越戰越勇,黑色的蜈蚣節節敗退,最後消逝在睡美人山後,白龍也沉入滇池之中。滇池又恢復了它的秀柔,波清如鏡。

這時不知從哪裡,跑出無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唱著慷慨激昂的歌,肩挑手提地把什麽東西倒入滇池裡。又有些黑衣人站在西山頂上,將一股股黑水放入滇池中,戲的結尾是一群綠衣小女孩在滇池裡又跳又鬧。

我看得一頭一臉的霧水,不知這戲是講些什麽,小鈴鐺早就呼呼大睡了。看看爸爸,只見他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周圍氣氛凝重,沒有一個人說笑。

回去的路上,月圓風清,滇池一碧萬頃。爸爸說他想了一晚上,也沒有想出這個款待我們的年青人是誰。我在半醒半睡中聽見爸爸、姑姑和叔叔深深的嘆氣聲。

一年後,我從11中轉學到了3中,從此離開了我的兩個好朋友,蘇雅和蒲應。生活在一群積極分子中,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和孤獨。(那時,昆三中是個極左的學校,老師學生說話都是標語口號。)我非常懷戀我們11中的幽美環境和輕鬆自由的校風。

我顯得極不合群,常常獨來獨往。1970年春天,一天班主任嚴肅地通知我,吃過晚飯後,帶著扁擔籮筐到學校集合。(那時城裡每個家庭都備有扁擔籮筐,因爲無論工人、學生、機關幹部……農忙時都要下鄉支農。)

我們排著隊迎著夕陽,唱著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朝滇池進軍。去海埂的路上人山人海,車水馬龍。我才知道,我們是去上夜班,圍湖造田。

我們來到滇池邊,夜幕早已降臨。燈火照得如同白晝,抬頭不見星和月。滇池閃動著幽幽的水波,好似一個欲哭無聲的女子。當我將筐裡的土倒入滇池時,我豁然明白了滇池晚歌,原來就是滇池挽歌呀!看著滇池,我忍不住放聲痛哭。高音喇叭的呼叫聲,人們亢奮的歌聲、笑聲淹沒了我的哭聲。

2000年,我從英國回到昆明。爸爸特地帶我到海埂民族村去玩,進門後爸爸指著在湖水一邊,綠草地上的一座塔問我:“小玉,還記得那座塔嗎?”

我看見那座形狀像鈴鐺似的白色大理石塔,在晨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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