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爱芜还站在那儿说:李婉茹得了一大笔财产,你听说了吗?
吴国英平静地说:这种事传的最快,我从马敬忠那儿听到的,特意打了个电话来说的。
马爱芜颇有些震撼:真是飞来之财啊,以前也没听说什么她的家底。
吴国英弄着自己的针线活一边说:他们这些华侨低调惯了,文革之前就不愿意提家庭出身,小心翼翼地做人。毛主席说阶级,阶级不同他就是搞不到一起。华侨和华侨扎一堆,跟我们这些土八路没什么来往。
马爱芜说:裘叔不就跟你来往过吗?可惜你觉悟不高。
吴国英摇摇头:现在回想起来,不是一个味儿。长久在一起,我看也够呛。命运用一次意外把我们分开了,表面上看挺悲惨,不公,其实是注定的。只有李婉茹能一眼看出裘爱国对她生活的重要性,我只看见他高大、优秀。
马爱芜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们当年在一起上大学的时候,日常生活里也是分成华侨派和土八路派吗?
吴国英缝着扣子说:不分也难,你想想,我们在食堂都吃得清汤寡水,华侨们床底下藏着大皮箱子,里面全是家里人空寄过来的肉罐头,怎么亲密无间?
马爱芜更有劲了:那裘叔和李婉茹床底下也有那种大皮箱子吗?裘叔要是有,我觉得他肯定会分给你一点。
吴国英笑了:他倒是没有,可能美国不好寄。华侨也分贫富,李婉茹跟我不是一个宿舍的,记不得了。她虽然个子小,跟我们没什么来往,但是我印象里她挺傲,只跟其他华侨女生交朋友,也没发现她盯上你裘叔了。
马爱芜笑道:这就是人家资产阶级的厉害啊,不动声色,一看见机会便如猛虎扑食,无产阶级的傻大哥傻大姐们还在悲惨的生活里麻木不仁呢。
吴国英卷起她的针线包不以为然地说:你就佩服他们去吧。
马爱芜还在自顾自地叹道:藏了那么多年,老了反而得这么大一笔,有什么用呢,还不都是裘索的。裘索别看被领养,真是福气旺盛,父母两头都有好处,也该婚姻不幸。别什么都好啊,让我们这种啥都得不着的还怎么活?
吴国英慢慢地摸来摸去找东西,一边说:你不要说你什么也没得着,太不知福了。李婉茹不是贪财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离开家庭到中国来寻求理想了。
马爱芜干笑:理想?她吃着肉罐头追求什么理想。
吴国英淡淡地:要吃肉在她家里有的是,我们那个年代,有些华侨还是带着理想回来的。比如你裘叔。
马爱芜冷笑道:裘叔我不敢说他,很多人,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所谓的理想多半是吃饱了撑的瞎折腾。这个世界到底值得有什么理想?
吴国英定睛看着她:这么愤世嫉俗。把家庭搞好,把宝宝带好,就是你的理想了。当不当班干部,那是她的造化,何必强求?
马爱芜气馁下来,眼睛看着地面说:我就恨,我们这个家怎么就出不了什么让人惊艳的大事?哪怕大家都饿肚子的时候空寄过来一箱子肉罐头也好啊。五代贫下中农,千秋万代庸人俗人,小组长都捞不着,真他妈憋气。
吴国英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湿润了一层:你和华结婚就是一件让我惊艳的大事啊,现在有多好,比多少箱肉罐头都珍贵。难道你宁愿去当什么长吗?婚姻好对女人比什么成功都重要,你比我幸运多了。
马爱芜抬起头来:我是满足了,我希望宝宝比我好。
说完起身往外走,吴国英在后面说:那是她的造化,你希望不希望没有用。
马爱芜不接茬,那份早夭的好强埋在心里其实比谁都惨烈,自己没有作为,全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母女收拾了跟老人告别自回家去。一路上马爱芜开着车,突然念头一转,调转方向盘向裘索家开去,回头跟宝宝说:今天爸爸回来晚,我们去裘索阿姨家蹭一顿饭吃吧。
后面的宝宝像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好。
到了裘索家,李婉茹也在。真真本来在最里面的窗户附近坐着玩,就站起来,安静地看着等着。宝宝直奔真真去了,知道真真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用双手捧住他的脸亲亲,然后把他抱起来,又放下去。整个过程中,真真安静地微笑,两个孩子之间有一种和谐和默契,爱在他们之间流淌。李婉茹看着他们一边笑一边擦眼泪说:这姐俩将来能好是他们俩的福气,我看能好,宝宝懂事,像个大姐姐的样子。
马爱芜问:真真能走路了?
裘索自豪地笑道:走的可好了。突然那一天,也就是大前天,他就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给我吃一块饼干。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想一想才对真真说,你会走路了!真真对我笑一下,好像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孩子,精灵古怪。
李婉茹忧心地说:就是不讲话,查了所有的器官都没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
裘索安慰她妈:一点点心理障碍,没问题,真真需要的是时间。
马爱芜衷心地佩服裘索:你可真耐心,都三年多了,还这么等着。我们宝宝什么也不缺,我还嫌她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的。现在二年级了,班上刚选了班干部,别人都捞了个一官半职,我们倒好,小组长都没有份。
李婉茹马上就说了:不是我说你,爱芜,我看你就是太要强。自己那劲儿没使出来,现在全往宝宝身上使,别折损了孩子。我看宝宝就是个好苗子。
马爱芜说:婶,我们宝宝没法跟真真比,将来什么都要靠自己努力,没有飞来的横财,也没有大宗的遗产。
裘索接上说:真真将来不会穷,但是也没有横财给他,妈妈得到的财产给我和真真成立了一个基金,为领养家庭提供咨询和帮助,还要扩展到所有弃婴的早期护理上。我相信真真长大了也会全心全意地把这个事情继续下去。
哦,马爱芜坐在那里半天无话,很显然,人家有自己的境界,跟马家一类俗人就是不一样。裘索总有凛然正气,使歪声斜气的马爱芜意识到自己的偏颇。虽然不一定完全赞同她,甚至有时候会很腻味她的又红又专,马爱芜还是从心底里明白,这个社会需要裘索的存在,使一味靠开玩笑来掩饰失望的人们有一条精神的锁链能系在牢靠的底盘上,不至于飘得太远。
李婉茹整理一个水果盘给孩子们吃,一边削皮一边说:爱芜,你裘叔的道理我以前也不明白,不相信,可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孩子你要耐心,自己沉住气,从点点滴滴的生活给她安全感,给她机会和引导完成自我塑造。其他的,什么认字、弹琴、当干部,她自己愿意做了,快着呢。
马爱芜叹口气:华也每天这么唠叨,可我有心无力,本性难移。道理上好像懂了,一实践就不是那个味道。我没有的东西,怎么给她?
李婉茹放下手中的水果刀,过来牵了马爱芜的手,怜爱地说:裘索小的时候对我也挺怯的,我哪会照顾人啊?不像个妈,倒像个私塾先生。你裘叔就那么天天唠叨,这不也被改造了吗?
裘索接着李婉茹的活切好了水果,一边装盘一边说:你够有才的了,上次做的那本小书太精彩了,宝宝拿来向我们炫耀,我们真真看了都爱不释手。你能给宝宝的东西很多,宝宝非常佩服她的妈妈呢。
马爱芜掩饰不住地自豪:是吗?别看我没文化,也有闪光点呢。
李婉茹解释说:婶就是怕你急,跟大多数家长一样,要看见实实在在的成果,别人得了什么你的孩子也马上就要得到同样的结果,跟别人比,气死人,这是我自己犯过的错,不想你再犯。妈妈的爱就是耐心,原谅。你一定要学会原谅。
马爱芜扭头去看宝宝,宝宝在教真真画画,非常耐心、安静,她喃喃地说:原谅,对我来说,是一门崭新的学科,从小到大我就不知道人还可以原谅。
裘索把水果盘端给孩子们,回来说:爱芜,你先得原谅自己的不完美,才能真正原谅孩子。这么多年,你都没有从高考的失败里爬出来,老觉得自己没文化。其实,你读了那么多书,比多少大学毕业的人还能说会道呢。
马爱芜感动了:知我者莫若你,我想我是带着这个心病教育宝宝的。咳,我哪配得上用教育这两个字,我是在催,在赶,生怕宝宝落后。我恨我父母那套,结果跟他们又是一样货色。
裘索笑道:我们都在监督你呢,不会让宝宝步你后尘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马爱芜似哭似笑地:好啊,你们抽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