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改,下班路上又能听到中文电台的小说连播了。
对我而言,有声读物这种东西好是好,因为可以充分利用零散时间“阅读”。孩子们从小听着有声读物长大,得以在许多漫长的旅途中“读“到数不清楚的好书。
但与纸质文字相比,我个人会对有声读物的作品本身及其朗读更加挑剔。尤其是独自开车的时候,关起车窗,把外界的杂音屏蔽掉,留给耳朵的除了读物的内容,还有朗读者的嗓音甚至于呼吸。在这种情况下,被朗读作品的字字句句,以及朗读者的演播水平,就都很重要。
去年曾经断断续续听了几部小说,有马继红和高军的《君住长江尾》,皮皮的《爱情句号》,李可的《杜拉拉升职记》。今年偶尔有机会,也听了一些毕淑敏的《花冠病毒》。
这几部小说都是畅销书类型,故事引人入胜,然而对于文字的精致还有起承转合的流畅,真是不讲究。做成影视作品,相信此种瑕疵倒不至于太扎眼。反正就是追故事找乐子呗,这个时代都快餐成这样了,囫囵一碗泡面下肚,香辣饱腹即可,谁有闲情赏析碗中的手艺和趣致?所以它们都很适合被拍成剧集,扯一扯拽一拽,轻轻松松几十集,能吸着引着观众朋友们追看好一阵子。当然了,毕淑敏并不完全属于这个行列。虽然也是走通俗畅销的路子,但作者究竟成熟老道些,文学修养也不错,写作较比踏实。可惜还是过于注重起伏跌宕的戏剧化效果,其它方面功夫下得不够,文字上难免粗糙,情节上难免造作,顶多算是位手艺不错的老匠人。
我总觉得,小说连播的选材应该比影视作品的选材更慎重更严苛,因为听众比观众的注意力更集中,容易留意到别扭的文字和奇怪的腔调,察觉出作品中的硬伤。
比如像我这样对文字和声音都特别敏感且有强迫症的人,在收听有声读物的过程当中,常有不适之感。有些作品行文仓促,词不达意,阴阳怪气,逻辑牵强;而朗读者呢,白字错字不说,还常常断句断错地方,或者重音拿捏不准。听到荡气回肠之处,突然出其不意地扬上去或者掉下来,真像输氧中间被拔了管子的病人,临到嘴边的那口气,生生地就被掐熄了。
当然了,纸书也有太多粗制滥造,错别字连篇。可是拿支笔,还能把那些字一一改对。这电波可就没辙了,只能被动地听着。
昨天随手转到中文台,播放的竟是《啼笑因缘》,高兴得我什么似的。
早年间的名家果然稳重得多,一笔一画都不带乱来的,精雕细琢,熨熨帖帖。正如严独鹤书序里所言:描写十分深刻,措词也十分隽妙。
张恨水实在是一位描写的高手。在他的笔下,人物的每个动作,景物的每个样式,都与要讲的故事严丝合缝,宛如水波的自然流转。听着他的文字,四下再无其它声音,仿佛直接走进了那情那景,人和物又活泼又丰富,实非当代所谓名家能够达到的水准。难怪网络写手老说自己是在码字呢,看来不是自谦,真就是在一块块码砖头砌墙而已,哪比人家气定神闲地在那边厢雕梁画栋。
同样是通俗小说,同样是多产作家,《啼笑因缘》里边没有生涩,没有唐突,没有莫名其妙,处处都精妙到令人拍手叫绝。不如就来仔细看看我听到的这一段吧,在第三回,写的是家树起了个大早去先农坛会凤喜。一对刚认识不久的男女,又是不同来历不同阶层的,朦朦胧胧有着那么一点喜欢,情形微妙不好拿捏。倒是不必担心,景物描写先就把气氛勾勒得恰到好处了:
那个时候,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黄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吹将来,精神为之一爽。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朵深蓝浅紫的大花,是从来所不易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这样的长道,不见什么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么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家树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么人,自己觉得来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到人身上,将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
再往后边,描写二人见面谈话的细节,我就更加佩服作者的那支笔,好到我不知用什么话来形容。就感到在听的时候,一句跟着一句被读出来的字字句句,接应得那么巧妙。这样的作品才算得上名家之作,才配被称为文学作品。而时下铺天盖地的畅销图书,也有写得不错的,却极难找到如此上乘佳作。也不知是因为现代的文字就是那么不尊重不矜持,还是因为写字人创作的重点和乐趣不同,写作的耐心也被匆忙的日子胁迫得不见踪影?据称“张恨水在每天除处理报社大量繁重的行政事务性工作外,写作文稿常在5000字左右。“那也不少啦,相当于天天更新博客,赶得很。可是流传到今天,还那么有味道!不知道我们今天满世界的博客文章,能有几段值得这样流传和诵读。
就连”通俗“这个概念,都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家树正睡时,只觉有样东西拂得脸怪痒的,用手拨几次,也不曾拨去。睁眼看时,凤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条花布手绢,手绢一只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飘荡呢。家树站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这样顽皮!”看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着白袜子的圆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长毫毛。这是未开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一种处女的美感。家树笑道:“今天怎么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喜笑道:“我就爱当学生。樊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过去吗?”家树笑道:“不但可以冒充,简直就是么!”她说着话,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树道:“你母亲叫我一早到这里来会你,是什么意思?”凤喜笑道:“因为你下午来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早晌约你谈谈。”家树笑道:“你叫我来谈,我们谈什么呢?”凤喜笑道:“谈谈就谈谈么,哪里还一定要谈什么呢?”家树侧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对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胁下纽绊上,取下手绢,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头微低着,却没有向家树望来。家树也不作声,看她何时为止。过了一会子,凤喜忽然掉转头来,笑道:“干吗老望着我?”家树道:“你不是找我谈话吗?我等着你说呢。”凤喜低头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说什么……哦,有了,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家树笑道:“看你的样子,你很聪明,何以你的记性,就是这样坏!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你又问?”凤喜笑道:“你真的没有么?没有……"说时,望了家树微笑。家树道:“我真没有定亲,这也犯不着说谎的事。你为什么老问?”凤喜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问问也不要紧呀!”家树道:“紧是不要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有什么意思?”凤喜摇了一摇头微笑着道:“没有意思。”家树道:“你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凤喜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么呢?”家树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凤喜听说把头起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在她这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树道:“你这人不讲理。”凤喜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道:“我怎样不讲理?”家树道:“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凤喜笑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存心。”家树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凤喜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好,溜达溜达,别光聊天了。已先站起身来,家树也就站起,于是陪着她在园子里溜达。
及至二人谈了很多的话,感情又近了一些,就难分难舍起来,那份情愫,也描写得好:
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低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好象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末我就回去了,今天气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当下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
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
“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么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不和你说了。”这时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道:“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
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
唉,所谓文学盛宴,就是这样的吧。不过总是要感谢陪衬的绿叶子,没有它们的不好,我们恐怕就想不到认真享受上好的精品。就如天天吃着泡面,红烧的香辣的海鲜的变换着口味,麻木地满足。然后忽然有机会吃到了一碗认真讲究的好师傅精心烹制的绝佳手工面,才想起对自己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以后还是要常常善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