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京城飘起了今年第一场雪,虽说没有亲历,却依然能够感到那飘飘洒洒,漫天飞舞的寒爽。灰朦中,时光在穿越,思绪在弥漫,耳中听到了那声撕裂心肺的依别,脑际中显现出那对褐色的大眼睛。
约旦大峡谷,一道源自创世之初的震裂,山崩海啸,洪水肆漫,郁葱葱的世界瞬间变成光秃秃的山岭,生灵涂炭,日月无光,古老的大地扯开胸膛露出层层斑驳的筋骨。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驱车沿着下行的公路慢慢盘旋,峡谷上狂舞漫卷的雪龙,落到谷里散变成无数洁白的飞蝶,上下轻扬,左右飘移,一层又一层歇息在峭壁横生的苍枝上,挂落在褐红凸起的岩石边,天地灰朦,浑然一色,看不到对边,见不到谷底,唯有紧紧的把住方向盘,靠近峭壁一侧缓缓地爬行。越近谷底,光线越暗,正想打开车灯照一照远处的景物,路边一块凸起的岩石突然动了一下,惊悚中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岩石一下一下抽动起来,上面覆盖的雪被抖落下来;马!是一匹躺在地上的马!赶紧停好车,跑到近前,只见一匹棕红的大马背向公路四蹄使劲地一下一下的在踹动。
不知为什么雪天里这里会有一匹马,可恨那无良的司机撞伤马匹捡了一命自己却逃逸了。马匹躺倒的地方距离悬崖边不到一米,要不是马的阻力那辆撞马的车子应该就在谷底。
落雪掩盖了肇事者的罪恶,看着大马紧闭双眼在痛苦中挣扎,一时无足手措。环看大马想找找伤在哪里,一股淡淡的血水从马的后腿间流了出来,随着抽动的加剧浓汤样的血污在雪地上阴湿成一片。突然间意识到这是匹临盆的母马,慌乱中赶紧跑回车内,找出所有柔软的衣物,提着车内的自救箱跑了回来。小马的前蹄和头已经露了出来,湿漉漉的挂满了浆液,紧闭着双眼,两只耳朵贴在两边,圆乎乎的像只小狗。母马的抽动有些乏力,小马卡在那里不出不进,伸手拢住小马的脖颈想帮一把,母马突然发力,小马一窜一窜的滑落出来,长长的脐带青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膜。脑子里急速地搜寻着全部可用的知识,用纱布条勒紧小马肚下的脐带,找出刀片切断脐带,涂上碘酒,迅速地用带来的衣物将小马头上的粘液擦干净,清除鼻孔中的残物,期待着小马能像婴孩一样有一声嘹亮的哭喊。可是做完这一切小马还是紧闭眼睛一动不动,时间的紧迫容不得多想,只能求助于小马的妈妈,用毯子将小马裹好,费劲全身的力气将小马抱到母马的头边。嗅到小马的味道,已经一动不动的母马挣扎了一下,使劲抬起头伸出舌头在小马脸上舔了几下,无力地又躺了下去,我似乎领会了母马的意思,用手在小马的脸上轻轻地抚摸。过了一会儿,母马再一次挣扎着起来伸出舌头,舔到了小马,舔到了我的手,那股湿润温暖的母爱一下刺透了我的心,眼泪泉涌般地流了下来,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母马的头,希望这种爱能延续的长久。手下的小马动了一下,又是一下,母马似乎感到了什么,一直紧闭的眼睛大大地张了开来,褐色的眼睛是美丽的,温柔的眼神异常明亮,母马看到了小马,看到了我,与我对视的刹那放出一道光芒。母马再次闭上眼睛躺了下去,一只前蹄无力地刨了几刨,突然四蹄紧蹬,松弛下来,安静地睡去了。雪花有知,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一层层覆盖在母马身上,抚慰着这个伟大的母亲。
小马早产,直到二十几天后才能站立起来,一身棕红,褐色的大眼睛,与妈妈长得一模一样。母马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一位好心的牧羊人主动送我羊奶,并告诉我喂养幼马的知识。每日天不亮,驱车二十几公里来到戈壁边取奶的地方,一只镀锌铁皮罐已经摆放在那里,里面盛满当日挤出的鲜奶。牧羊人叫祖黑尔是贝都因人,他们的帐篷都在戈壁深处,里面没有公路,进出都靠马匹,开车进去太深说不定会陷在哪里。祖黑尔坚持要把奶送到路边,说不但车会陷,人更会迷路,一旦错了方向没有人会找得到的。祖黑尔是个汉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管雪深到膝,还是风沙滚滚,每日车到,一罐鲜奶必定在那里等你。
建点初期是艰苦的,长满骆驼刺的山包上仅有孤零零的两顶帐篷,一个用来做饭当仓库,一个用来住人。整个项目组只有六个人,帐篷里堆满了各种物资,到了无处下脚的地步。正直天寒地冻时节,早产的小马注定受不了外面的寒冷,商议后,我和厨师换了铺位,住进了做饭用的帐篷,将折叠床架高,下面铺上几层厚纸板做了小马的寓所。项目点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十几公里,一眼望去不见人烟,无水无电,没有通信工具,白天看太阳,晚上数星星。小马的到来给寂寞枯燥的生活添加了情趣,闲暇时人们都会过来看看小马,摸摸小马的鼻子,拉拉耳朵,和小马说几句话,笑称我捡了个儿子回来。那时的我还是单身,对这样的称谓有种本能的抵触,给小马起个名字叫“萨迪克”,当地语言是“兄弟”的意思。最初的几天萨迪克虚弱的可怜,买来奶粉奶瓶,它都不会自己吸吮,只能架起小马的头往嘴里挤奶。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时时的在我眼前晃动,沉重的托付使我不敢有任何懈怠,常常半夜惊醒,伸手探探小马是否还有呼吸。厨师凌晨四点多就会过来做饭,睡不着觉,正好起来给厨师打打下手,烧好一锅开水,顺便给萨迪克的奶粉冲好。几天下来,眼圈发黑,两腮塌陷, 但看到萨迪克一天强似一天的恢复起来,那种内心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特别是每次喂完奶萨迪克半闭着眼睛,用鼻子嘴在你手心里拱来拱去,呼出的热气透过袖管传遍全身,依恋之情让人心暖。
天气晴好,会把萨迪克挪到帐篷外晒晒太阳,打开包裹的绒毯,帮它梳理一下毛发。水在这里是稀缺宝贵的,又时值天冷,怕万一不当让萨迪克感冒,一直没敢给萨迪克洗个澡,只是用湿布擦几遍,赶紧再用干布抹干。遗憾的是萨迪克站立的时候没有亲眼看到,不知它是几番挣扎,什么怪样才爬了起来。那天外出办事,回来一眼看到萨迪克正围着帐篷走动,长长的四腿,高昂的头颅,一下长大了许多。看到我跑过来,萨迪克一下顶住我,用带着绒鬃的脖颈蹭来蹭去,不时打着欢快的响鼻。一只二十几天的幼马,竟有如此的力气,我要使劲挺住,才不至于让它的亲热把我拱倒。
带着马驹四处游走,是那段时间最得意的日子。戈壁滩荒凉无际,一眼望去只有几个不大的起伏,黑色的碎石,黄白混杂的粗砂,疏密不均的骆驼刺,偶尔几簇低矮的灌木丛。萨迪克走走停停,不时地在丛刺中嗅来嗅去,一不留神刺到自己,侧身一纵跳到一边,灰溜溜的跑过来,像幼童一样寻求大人的安慰。拉拉它的耳朵,拽拽脖颈上的鬃毛,顺着脊背轻抚几下,萨迪克又会欢蹦乱跳地继续它的游戏。偶尔一只山鹰来临,萨迪克会竖着耳朵伫立很久,若有所思地看着山鹰盘旋,或许它是在想它的同类,它的妈妈吧。寂寞中的唯一使我们两个形影不离,时而外出总会为萨迪克买些糖果小吃,萨迪克也会在戈壁上寻找它认为有趣的东西叼过来给我,一段枯枝,一角碎石,有一次竟然叼来一只冻僵的蜥蜴。
冬天的太阳惨白刺眼但不见温暖,湿润的海风从地中海吹过来在这里化成频繁的降雪。晴日下的雪原,壮观契阔,泛着淡蓝色的粼光,像是冻住的海洋,及膝高的骆驼刺仅剩点点黑枝散落在雪面上。一次收工回来不见了萨迪克,同伴们顾不上吃饭四处寻找,风雪弥漫掩盖了一切踪迹,直到日落也没有找到萨迪克。丧失亲人般的惶恐让我无心歇息,煎熬到同伴们睡下,拿了毛毯油灯和绳子,又在晾衣杆上绑定另一只油灯好为回来时指引方向。一路向西,趟着没膝深的积雪直奔大峡谷走去。雪夜中,油灯照亮的范围不过两三米,走不多远已经看不到帐篷的那盏灯,四面漆黑,浓云压顶,不见一颗星星。从未有过的恐惧憋闷得心要跳出来,但黑暗中总是闪现着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浮动着萨迪克棕红的身影。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脚下一空掉进了雪坑里。好在雪只有脖颈深,惊魂初定,举着油灯看看四周的环境,一马平川,白雪皑皑,没有任何异样。这里应是一条接近峡谷的汇水沟,雪大风急填平了沟谷。想到这儿,心中突然一亮,我能掉进这里,萨迪克同样会陷在这里。爬上沟边沿着想象中的方向摸索,果然似有神在指引,我看到了萨迪克的头。生命是种神奇,不知萨迪克在这里陷了多久,见到我来了,萨迪克居然还能仰仰头,重重地喷了一个响鼻。
冬去春来,夏走秋到,萨迪克已经形似一匹健壮的大马了。随着工程项目的进展,人员设备车辆的增多,施工现场已经越来越不适宜萨迪克了,在一次萨迪克拱翻一桶硫酸水差点酿成大事故后,不得不把萨迪克送到祖黑尔那里去寄养。回国前,但有闲暇必定去看萨迪克,每次去都是由祖黑尔在路边开小店的弟弟事先通告。我拉着送给祖黑尔的啤酒饮料,祖黑尔带着自制的奶酪、肉制品和烤馕,其中一种放在羊胃中裹满羊脂的风干肉最好吃。砍一片骆驼刺,升起一堆篝火,烤上洋葱和西红柿,吊上一只小锅,倒上祖黑尔带来的绿洲泉水。大漠孤烟,蓝天晴日,浓郁甜腻的红茶,麦香扑鼻的香馕,弟兄俩席地而坐,畅谈畅饮,看着另一个兄弟在左右闲荡……
除了萨迪克,祖黑尔每次都会带一匹骑马给我,悉心地指教我如何驭马纵马。两个人或信马由缰,或并马驰骋,萨迪克的烈性也在狂奔中爆发出来,红鬃炸开,散尾飘舞,脖子上的筋腱随着四蹄的翻腾一颤一颤的抖动,虽说幼小却总是一步不落,停蹄后总是冲前一段回头看看你再折返回来,眼神中的骄傲让你由衷的赞赏。
高原的冬天是多雪的冬天,一晃两年,我奉调回国。期间参加过祖黑尔的婚礼,多次贝都因人的聚会,咚咚的羊皮鼓声,众人齐踏大地的震颤,老人单调凄凉的牧歌……。游牧民的生活简单粗犷,自由纯净,特别是那种侠肝义胆,不分你我的豪气,让我耻于现代社会的“文明”。同样的雪,同样的路,那天走起来格外的沉重。开着四轮驱动的皮卡车,载着送给众兄弟们的东西,驱车来到那片熟悉的半坡地。散落的几个羊皮帐篷已经和茫茫雪原融为一体,只有帐前矮棚下残留的余火冒着淡淡的蓝烟;挤在一起的羊群相互把头扎在邻近的羊身下,任凭雪花飘落,一层层覆盖在身体上。几只牧羊犬听到车声,警觉地跑过来,见到是我,低头在地上嗅几嗅,随着车的左右颠颠地跟随着。
分别犹如死别,自是痛断肝肠,祖黑尔亲自宰杀了一只肥羊,挂在雪地里的木架上,用弯刀割下一大块肥美的羊肝递到我手上。这是部落长老才有的尊贵,那一刻眼睛湿润了,双手接过温热的羊肝,大口的吞了下去。那天破例喝了酒,一干人有帐篷不进,围坐在雪地里,传递着同一个酒囊,撕咬着同一块羊肉,拍红了双手,吼哑了嗓子,一首首古老的故事唱了又唱……
萨迪克似乎明白了什么,变得异常温顺,不时地走过来在我的后背蹭几下,伸过手去,它会像小时候一样用口鼻轻轻地亲吻你,不会说话的兄弟在用它的方式表达着什么。情感无需语言,我读懂了萨迪克,萨迪克也明白我的心。本就阴沉的天空更加昏暗了,寒风骤起打起了旋转,祖黑尔带着萨迪克将我送出好远,一再挥手,一再相送,终于狠下心来,按下喇叭,一声长鸣加快了车速。一阵疾驰,回头后顾,迷朦中出现了萨迪克的身影,炭火般的身子,飘舞的长鬃,溅起一溜如烟般的雪花。及到近前,萨迪克喷着白气打着响鼻,高兴地在车前跳来跳去。兄弟俩且走且停,表不尽的依恋,道不完的惜别,及到公路边天已迟暮,不忍萨迪克独自孤零零地走太远,千里送君,终有一别。下到车来,抱紧萨迪克的头紧紧地贴在脸上,我感到萨迪克的面颊在抖动,不知是我的泪还是萨迪克的泪,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交融在一起。
重新上路,不忍再回头,加大油门飞驰起来,后视镜里又出现了萨迪克的身影,一步一滑,一步一跌,磕磕绊绊,顽强地奔跑着。雪天公路不比戈壁,坚硬的马蹄踏在上面犹如踏冰,担心萨迪克的烈性会折断自己的腿,狠下心来推上高速档,踏紧油门冲进风雪里。突然间寒风里传来一串“咴咴”的马鸣,凄厉悲伤,裂人心肺……
下雪了,又下雪了……,每到雪天就会想起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听到那声裂人心肺的依别。
写给我的兄弟萨迪克,告慰萨迪克母亲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