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庚桑楚》一篇谈的主要是养生之道,或者说,人在一生中,应该遵循什么样的人生哲学才能“养生”。这也是老庄思想中一再强调和反复出现的主题——犹如一首变奏曲,有时规规矩矩,是单线条音乐,有时,做成华美的和声,皆看写作之人当时的灵光闪现了。
合上书,回想《庚桑楚》的内容,我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南荣趎(音雏)愁苦的脸。作为老之将至的长者,通晓处事的哲学,以及生死的道理,便成了第一等大事。他所愁之事有三:我若是没有智慧,人人皆以我为愚昧;我若是有智慧,智慧却“反愁我躯”;我若是没有仁爱,那便太冷漠,我若是有仁爱,仁爱却“反愁我身”;我若是无义,则伤害别人,我若是有义,却“反愁我己”。这三个“愁”字,我觉得是人生的大问题:智慧应该怎样表露或隐藏,仁义应该怎样行止,应该怎样逃避大灾难,享受大宁静?南荣趎说“我安逃此而可?”这个“逃”字,真是道尽了思虑之人的苦衷啊!
南荣趎的问题大约在于,他太过忧愁,太过于着力想要寻求答案。他在得到老子的答案之前,有十天的时间荡涤自己的内心,他是怎样做的呢?——召其所好,去其所恶——然而有了好恶之别,又怎能做到内心的空?好恶是外感,有了烦忧,则内心已实(所谓“内揵”),而内心思虑营营,外缘难断,则又是“外揵”。如果内外都满,又怎能寻求大道,寻找到适合自己的哲学?
自然,老子的回答,还是那一套:能止乎?能婴儿乎?能与物委蛇,而同其波乎?
南荣趎——或我们,就是《庚桑楚》篇中的“亡人”,大约是可怜的,茫茫然于天地间,不知何所依靠。与之相反的,是至人,或全人——可以是鸟兽——“唯虫能虫,唯虫能天”:虫安于自然赋予自己的本性,所以能顺应自然,接近大道,可以是婴儿——“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所以,如果人能做到忘人,做到敬之不喜,侮之不怒,便是全人,圣人。当然,一定会有人这样想,妈的老子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我觉得,“忘人”是一个不可达到的境界,然而如能向此境界修炼,则一定有好处。
《庚桑楚》里还谈到了宇宙万物的起源问题(出自无还是出自有?),哈哈,这让我想到了《创世纪》。读网上对《庚桑楚》的解读,看到有人提到西方哲学里的一个问题“why there is something, rather thannothing?”。万物既有生生灭灭,就显示它没有必然存在的李友,即它的本质不包括存在。因此,万物的不存在是合理的。这是老子所说的“未始有物”。从这个问题,又谈到了死生的问题:以生为丧,以死为返,以生为体,以死为尻,有无死生乃是一体(联想到《大宗师》一篇说“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疒九)-音涣溃痈”,《齐物论》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若丧而不知归者邪?”)通晓了这个道理,人便能变得平静。
所以,论道死生,《庄子》一书,我尤爱这一句: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劳,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所以善吾死也。这把年华的老去,说成了一个很美丽的过程,把死亡,说成一件甚至让人憧憬的事情——我尤其喜欢“逸”和“息”这两个字,但我最喜欢的,却是“善”这个字,这里面隐含了一种珍重和尊重,好像马勒里声嘶力竭后那些夕阳余晖般的音符。
《庚桑楚》里,另有一句我喜欢的话,曰“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这让我联想到《圣经》,承认自己没有最高的智慧,这才是至人。《庚桑楚》里另有一句我极端讨厌的中国恶习:至礼有不人。妈的就是因为这句话,中国千百年来很多臭男人都自以为是回到家里就板着张臭脸,觉得没必要和家人太见外还要喜兴着脸。切!嘛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