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张——焦土抗战
李宗仁
目前中国所最迫切需要者,为整个民族救亡问题,为争取中华民族自由平等,保卫中华民国领土主权之完整,必须不许此不死不活之现状,继续下去,必须改变此苟安因循之现状,尤必须发动整个民族解放战争,本宁愿全国化为焦土,亦不屈服之决心,用大刀阔斧来答复侵略者,表演中华民族自存自立之伟大能力与精神,然后中国始有生存可能,中日问题或亦可因之获得和平希望。须知一国家横遭侵略,即应坚决抗战,以表现独立自存之精神。何况日人侵我,得寸进尺,无有止境。观于前年4月17日日本外务省天羽氏之发表声明,足知其侵略目标,固在整个中国。我国家民族既处于生死存亡之最后关头,则此时只当问应战不应战,不当顾虑有力与无力。且抗战则存,屈服则亡,除坚决抗战而外,更不容有徘徊余地。明知战固难免牺牲,然不战之牺牲更大。不战牺牲,其结果为国亡种灭,战虽牺牲,尚可确立民族复兴之基础。且下抗战决心,或可使战祸消弭于无形,亦正未可知。能战乃能言和,不然,步步屈辱,使民族意识日见消沉,国民精神,愈形委靡。而日人则运用“以华制华”毒计,将见在彼领导之下,汉奸势力日益伸张,国土不断沦亡。至国亡之最后阶段,或亦有一部分国民,不甘为亡国奴隶,起而抗战,然彼时战争,已变为国民与汉奸势力之战争,非直接与日人战争。日人则于鹬蚌争持下形势,自为渔翁,完成其囊括全中国之目的,此诚古今历史上最悲惨之事。若早日实行抗战,则国民同仇敌忾之心,必油然兴起,纵有甘心为汉奸者,亦将慑于民族精神之激荡,而转化为爱国志士矣。就今日言,国中主张抗战者,实居大多数;其意存依赖,或幻想国际战争机会之来临,而主张不战者,只极少数人耳。
依赖及机会主义,最初以为纯靠外力,即可阻止日人进侵,故以依赖国联为唯一政策,意谓日俄战争,势所必至,且为期不远。而日美日英之太平洋争霸战,亦势所难免。故不如暂时隐忍,俟国际战争起时,再相机收复失地,认为得计。殊不知此种机会心理,完全出于幻想。盖日本当前目的,只在侵吞中国,尚无对列强发动战争之必要。
先就苏联对日言:苏联政府上虽感受日之威胁,但尚非其政权致命伤。彼正埋头建设,对外运用和平外交,其所利在资本主义国家间战争爆发,世界革命高潮到临,然后起乘其敞。绝不愿首先对日作战,冒犯危险。加以德国希特勒虎视西方,更不容苏联专心对日。观于出卖中东路,提议不侵犯条约,对日完全采取防御姿势力求妥协,足知其趋向所在。而最近之蒙边纠纷,亦不过日本假装反赤姿态,欲博英美同情,为侵吞中国烟幕。
次就英国对日言:英国虽深感日本政治经济势力之威迫,双方对华政策,难求妥协,但英为工商业先进国家,利于保持国际和平原状,以便支配广大属地,而运用经济势力,与世抗衡,渐求进展,彼虽不愿削弱其在华之市场,惟首先对日作战,恐尚非其时。加以欧洲纠纷日趋激烈,英国对远东问题更无暇取积极政策。
更就美国对日言:美国对日经济关系,更深于对华经济关系,且其国民素来厌恶战争,惟求保持门罗主义,以外交手段,求对外经济发展。观其放弃菲律滨,足见无对日速战之意。
是知苏英美三国尚无对日作战之决心,而联合对日,亦因相互间种种矛盾,实现难期。故国际战争非无爆发可能;但何时实现,谁亦不能决定。我国若不实行对日抗战,任日人步步进侵,则不独他人援我无从,正恐国际战衅未开,而我已成涸辙之鱼,或为人之殖民地。反之,我能抗战,必可转移国际形势,促使列强积极对日,届时吾人始可乘机运用,以求民族生存。而摧毁远东和平及陷中日两国民族于永劫不复之域者,谁为祸首,固责有攸归也。
至于不战论者,以为日本国家,一切组织,以臻科学化,尤以军事为最,无论战舰,飞机,我不能望其项背,即巨炮枪械,我亦难与抗衡。他如经济建设,交通机构等等,我无一不落彼后。以此而言抗战,无异螳臂当车,败亡立待。甚至有发为“三日亡国”之危言,以助长侵略者之气焰,而毁灭民族自卫之精神。故主张宁可屈辱容忍,祈求妥协。此种以物质肯定一切成败之论据,不但完全违背孙总理赤手空拳推翻满清,暨民十五北伐胜利之历史事实,且亦违背许多以缺乏物质而能战胜强国之民族战争,盖决定战争胜败之因素,尚有种种,物质不过其中之一,使我能坚决抗战,则日本军队之物质优点,必无以施其所长,而我国之弱点,却可资以决胜。
先从军事上言:日军虽有现代优越之军备,然以我国广大之土地,众多之军民,兼以交通处处困难,资源全未开发,若能在同一战线要求之下,广大民族解放战争范围,军民合力,处处抵抗,节节抗战,使敌疲于奔命,无法速结战局,则以日本在国际之孤立,与国内政治经济社会之矛盾,一旦战争亘于持久,前途丧失光明,其必自召崩溃毁灭,不待筮测。此种一时战斗幸胜,最后战争失败之演变,是为暴力与正义,侵略与自卫战争之自然归结,18世纪法国之拿破仑,及最近德国之威廉第二,即其先例也。
次从经济上言:我国虽经济落后,生产幼稚,然幅员辽阔,民多务农,并无经济工业重心,一旦战争爆发,日军虽可封锁我海岸,与我鏖战于沿海区域,然沿海多系通商口岸,并非生产中心,纵受糜烂,亦不足以断绝我全民族之生命线。我则农民仍可耕种劳作,力求自足自给。以我国兵民生活之低,忍苦耐劳,是其素习,纵因战争而有所牺牲,亦必能奋勉持久。反之,日本虽为资本主义国家,产业发达,但近来经济危机,愈形严重,赤字财政,超过8万万元,国债增加,亦将突破100万万元。他如劳苦大众生活之艰难,军需工业之偏在景气,世界市场对日货之排挤,燃料粮秣被服军需品原料之缺乏,在在呈露危机。我若对之持久抗战,不但彼因军费支出浩繁,负担无力,且因中国市场之破坏,及世界市场之被人占夺,致输出锐减,生产衰落,农工生活痛苦日深,势必酿成经济大恐慌,促使其政治斗争之激化。
再从政治上言:日本法西斯,左倾思想,自由主义,三者间之冲突,日益尖锐化,其平日政局不安,已痛感难于调解。我若持久抗战,其国内变化必愈激进,势必爆发政治之纷乱,致战争不能进行。我则因被侵略之故,在整个民族解放战争中,国民必能一致团结,以巩固政治组织之基础。
更就国际上言,列强虽无发动对日战争之决心,但日本国际环境,已陷孤立。我若实行抗战,自可取得列强之同情与援助;而日因战我过久,实力衰弱,亦必易被列强乘其后,而受人制服。故从军事上经济上政治上国际上将敌我双方,详加比较,足知战争不独无必败之理由,且最后胜利必归我国,可以断言。
今为复兴民族计,非抗战难期实现。或谓战争结果,将毁灭文化,故宁忍辱屈服,非至最后关头,不轻于抗战者,此言如非别有用心,必系认识不足。盖文化为民族生存命脉,一国文化之价值,视其能否保障民族之生存发展以为衡。吾国文化,已呈停滞状态,促其改进,实为今日民族自救中之主要工作。而最有效之改进手段,则莫过于自卫战争,因战争最足以转变民族生活故也。从积极方面言,依“文化即生活”之义,则民族生活之转变,亦即文化之转变。考之世界历史,凡战争最多之时代,即文化最激进之时代。远之如我国之春秋战国,及欧洲之古罗马帝国;近之如19世纪之欧洲,皆其先例。反之,无力自卫之民族,亦即文化衰落之民族。如今日之埃及印度,可为殷鉴。
故发扬吾国固有之文化,与创造前进之文化,皆非于此时发动民族自卫战争不为功。从消极方面言,一国文化之保持,必有赖乎国家政治之独立与自主,古今中外,从未有失却独立自主之国家,而能保持其固有之文化者。吾国对日屈辱,无异自毁民族文化,而使日本帝国主义者,不付丝毫代价,毁我国家。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谓“战争毁文化”者,殆亦心死之俦与?
更为求中日问题最后和平解决计,尤非抗战不可。吾人敌人为日本之侵略主义者,而非日本人民之全体。对同种同文之日本民族,及被现制度所压迫之日本民众,吾人固具万分同情。对真正了解如何创造远东和平之日本人士,及努力为其人民求解放之日本志士,吾人亦深具敬意。但必须吾人能坚决抗战,自立自存,并藉以促使能真正代表日本人民之日本政府出现,然后始能在平等互助原则下,确立两国之合理关系耳。
由上之种种论列,可见中国之生死存亡,全系于中国本身之能否抗战,而战争之胜败,又在于精神力量之是否能充分运用,非纯在物质力量之比较与追求,换言之,中国之兴亡,全在我国大多数军民之能否觉悟,与军政当局之能否领导,上下一致,本焦土抗战之精神,毅然决然为民族解放战争而牺牲奋斗之一点而已。欧战后凯末尔及其干部以其卓越之革命精神,领导国民,为民族解放而牺牲,坚决奋斗,卒能战胜强敌,复兴土国,自助天助,史实昭然,殊足发吾人深省也。
选自 全面战周刊社编:《焦土抗战的理论与实践——李宗仁言论集》,1938年出版
[说明:李宗仁上述言论最早发表于1936年5月,即在李与陈济棠于6月份发动两广事变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