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经理坐到我身边,问,吴先生,要不要尝个新茶? 我的注意力放在禾苗苗身上,想法子跟她搭讪,所以,有些不太情愿地说,好哇。 他泡好茶,将玻璃杯子递给我,说,我先给向部长泡好了,一直等你。吴先生,你把杯子举起来,对着光看看。 我举起杯子,杯中的茶芽颗颗直立,如舞蹈一般,轻舒腰肢。我说,我不太懂茶。不过,这一定是好茶。 马经理有些自得,说,你很有眼光。要不要闻闻看? 我将杯子放到鼻子下面,茶水飘出缕缕淡香,绕鼻久而不散。我说,香味清爽,带一点甜味。 他说,我老家出品的,刚刚开发出来。全县只有一座山上有,长在海拔六百多米,一年只出十五公斤,市面上根本找不到。 我开始对他的话题感兴趣,问,市面上没有,那去了哪里? 他答道,当贡品,送给省领导,中央领导。 我珍惜地再喝一口。 他说,用杯子泡,好看,但是,茶气散得快,得快点喝。我听从他的话,再喝几口。他帮我加至八成满。他说,这种茶是明前茶,清明节前采摘,采茶姑娘必须是处女。 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噱头,问道,处女采茶不一样吗? 他说,当然不一样。处女的手跟破过处的女孩绝对两样。现在处女难找,乡下相对还是多一些,不过,那边采茶妹子还是一年一换。 我不太相信,不过,姑妄听之吧。 这时,向天明跟着刘丹霞和邓芳芳开始唱革命样板戏。他先唱红灯记里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唱得很好,而且动了感情,唱到“开什么树苗结什么果”,他声音抖了几抖,结束句跟着跑调。刘丹霞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这是她第一次单唱,她的嗓音清脆明亮,高音飚上去毫不费力。她很会唱歌,只是隐而不发,应该是给向天明充分发挥的空间,真是用心良苦。 向天明来了情绪,自己点了沙家浜里《智斗》那场戏。我也来了情绪,混在里面,客串一下刁小三,吼了几嗓子。我们几个很尽情,禾苗苗和沈咚根本没有在意,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讲话,有时还笑出声来。 我退回座位,马经理挨近我,说,吴先生,以后有空再来长沙,请重要客人的话,给我打电话,我尽量安排。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字和联络号码是竖排的,名片的两个角有竹叶点缀,很有品位。 他看我没有接话,说,我们这种场子,在长沙很少很少,一般人进不来。你想,一个晚上只招待一桌客人,按成本收,千把来块钱的样子,谈赚钱的话,那得亏死。 我说,你们的服务很特别。 马经理说,对了,我们只搞接待,盈利不是目的。我们的客人,干部要厅级以上。你想,他们这些人,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场面没见过?来我们这里图什么?图清静,图安全嘛。我们只做道地的家常菜,不跟海鲜酒家比。你刚才也听到了,向部长回忆童年的一番肺腑之言,肯定是看到我们的菜,触景生情嘛。还有,我们这一套卡拉OK行头,看起来很陈旧,在别的歌厅早被淘汰了。我们团领导说,就是要用老设备,多配老歌,特别是文革期间的流行曲,样板戏之类的。现在的高级领导,都是跟着这么东西成长的,刻骨铭心。我们这些安排,符合他们的成长过程。所以,我接待了这么多人,每一个都说好,每一个都说还会再来。 我问,基本上都有女孩子陪吧? 马经理反问,吃过饭,接着唱歌跳舞,没有漂亮妹子陪行吗?不过,我们领导一再交待,我们接触的是高级干部,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睡一觉以后,要从脑壳里完完全全清洗掉,谁要是搞八卦,立刻开除,赶出长沙。 我问,今天的两个女孩子,是你们安排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是刘小姐带的。如果请客的人不带,我们可以安排。现在,漂亮妹子多,有心计的妹子多,我们的电话打过去,手里有天大的事也舍得放下。 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你很注意这两个女孩子吧?那个姓沈的是大路货,脸盘子漂亮而已;那个禾什么苗很单纯,根本不像是演艺圈的人。三五年以后,她要么跟上大部队,可以混碗饭吃,要么被淘汰出局。 我有些怀疑,问,你这么肯定? 马经理说,肯定。团里派我来这里当经理之前,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美工师,圈子里的人和事看得太多。看别人没有把握,看一个剧团小姑娘的未来,我的判断八九不离十。他用手遮住嘴巴,放低声音说,我们说点别的。最近,碰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亿万富翁,原来是湖南财院毕业的,在美国镀了几年金,回国在北京做房地产,合伙人是原来一个政治局委员的儿子,不到六年工夫,他的身价就涨到好几个亿。去年,他回母校参加校庆,花了一百万坐到了主席台,安排在第三排的角落。别的一些校友,一分钱没有捐,却坐到第一排,第二排,还是中间的位置。 我说,那些人是当官的吧? 马经理点点头,说,不错。有省级的,厅级的,十好几个。他当然不爽,可是,不爽他又能怎样?好了,那天晚上,他正好来我们这里吃饭。本来,我们只接待一桌客人,这是规矩,来的人都晓得。没想到……他停下来,四周看了看。 他一定觉得我很想听下去。其实,我不怎么感兴趣。那个富翁的遭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注意力只在禾苗苗身上。她显得很无聊,还在干挺着,准备坚持到向天明他们唱完八个样板戏吧。可怜的女孩! 马经理用鼻子咳了几下,接着说,大约九点来钟,我接到一个电话,讲话的人口气很大,说公安厅的程厅长马上过来,要我叫几个女孩子,作好准备。这个人,真不懂规矩。我什么人没有见过?跟我这么说话?我说,你是谁?他说是是省厅的宣传处长。我说,我们这里有人,你们再找地方。过了一下,一个穿警服的人敲房间门进来,二话不说,指着大家说,这个地方清场,公安厅的领导要到这里休息。我一听懵了。他们这么牛气,在座的也不是等闲之辈呀!那个富翁坐着不动,说,我们订位在先,想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其他几个客人合计了一下,纷纷站起来,劝说富翁还是让一让。富翁硬是不动,多亏一个女孩子搞清了状况,硬是说服了他。我们后面另有一个出口,我引着他们从那里离开。那个富翁一路骂,厅长?算什么鸟鸡巴?在北京,练摊儿都不够! 我笑着说,骂归骂,让还是得让。 马经理摇头叹息道,一个海归,弄到几个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别说是省公安厅长,水利厅长来了,他也得腾位子。这是国情,他不会不懂。 他看着我,目光有些闪烁,问,我们聊了半天,还没有问过,你在哪里高就? 我卖个关子,问,你阅人无数,猜猜? 他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说,不好乱猜。你是向部长的朋友,交情很深。跟他来这种场合,起码跟他地位相当吧?北京来的? 我说,不是,国外来的。我只是向部长的一个普通朋友,他让我过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马经理有些失望,他掩饰着自己,说,我的话太多,当我喝多了。他站起来,说,你一直喝茶,还没有轻松过。等一下,我叫她们给你点几支歌。 禾苗苗拉着沈咚走到大厅中央,说,革命结束了,终于轮到我们和平的一代了。她拢拢头发,身体轻微地左右摇摆,麦克风在胸前敲着,等着切歌。向天明和两个中年女人讲话,邓芳芳朗声笑着,刘丹霞比较安静,一付淡定的样子。看来,向天明已经作了某种承诺,她心安了,等着这个晚上慢慢流逝。 屏幕上打出《当我想你的时候》,吉他伴奏音缓缓而起,一身家居衣装的汪锋身形淡入。禾苗苗和沈咚开始唱起来。真是凑巧,我的妻子最近在学这首歌,推荐给我,我觉得很好听,跟着YouTube学了十来遍,终于学会哼唱。待她们唱到第二段: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 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你拥有的仅仅是伤痕 在回望来路的时候那天我们相遇在街上 彼此寒暄并报以微笑 我们象朋友般挥手道别 转过身后已泪流满面...... 我把杯中的茶喝光,从沈咚的手中接过她的麦克风,等到副歌开始,和禾苗苗一起唱: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 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 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心碎 当我想你的时候...... 唱“……莫名的心碎”的时候,我身子下蹲,拼老命吊了上去。唱完,两个小朋友噼啪鼓掌。沈咚说,你超厉害,我才刚刚学会。 我说,我也是刚学会。沈咚转过身,朝洗手间走去。我乘机对禾苗苗说,等一下,请你跳个舞可以吗? 禾苗苗说,当然可以,咱们的工作嘛。我去挑舞曲,要快的还是慢的? 我说,中四吧。我只会这一种。 音乐起,我搂住禾苗苗。刘丹霞牵着向天明,也加入到现在的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