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世之恋:第七世:清明上河图

第七世   清明上河图

 

宋钦宗靖康元年七月,东京汴梁城已经开始进入了夏天最炎热的时期。虽然已经接近黄昏,正在下沉的夕阳依然像火龙一样吐出一道道不肯熄灭的热火,蒸笼一样的热气从行人的脸上,脖子上和背上掠过,吹下来一阵一阵的粘稠的汗水。汴梁城是个人口百万的城市,今天内城举办夜市,外城的人熙熙攘攘地流过厚厚的内城城门,像是流进了一个馊了的大泔水缸,街道上到处弥漫着人身上的酸臭的汗味和路边的小摊上的腐烂的蔬菜水果味。作为北宋的都城,汴梁城见证了太多的沧桑。高高的城楼像是历经风尘的老了的青楼青楼女子,在夕阳里疲惫不堪地站立着,任人流从她的裙子底下流过,脸上挂着漠然和麻木的神情。

金兵即将南下再一次入侵汴梁城的传言,已经在这个城市上空回荡很久了。正月的时候,金太祖二太子完颜宗望和四太子金兀术率领的金兵曾经攻到了汴梁城下,因汴梁守御使李纲组织勤王的兵马抵抗得力而未能破城。宋钦宗割让了太原、中山、河间三镇给金国,又以肃王赵枢为人质议和,才换来金兵向北撤军。才六个月不到,传言说金兵因钦宗用蜡丸书联络原辽国贵族萧仲恭和耶律余睹,以兴复辽国威诱饵,想诱而用之为内应。蜡丸书信被萧仲恭举报,金国以此为借口,撕毁合约,准备左右两路军马南下。左路军由十七岁起就勇冠三军的左副元帅粘罕率领,右路由新升为右副元帅的二太子完颜宗望和四太子金兀术率领,起二十万大军,准备再一次伐宋。

上次金兵围汴梁时,朝廷的腐败,宋将的胆怯,金兵的强悍,早已给汴梁城里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李纲因谗言被贬,京城的守卫责任落在不知兵不知将的进士出身的文人兵部尚书孙傅身上,汴梁城里的人对金兵的恐惧和对朝廷的昏庸无能的痛心演变成一股愤怒,这股愤怒无处发泄,就落在了因各种原因还滞留在汴梁城里的金朝来的那些人身上。金人开的店铺一间间的被砸抢,店主和店员在金朝奸细的名义下被殴打和凌辱,金人的家被抄,东西被抢劫。一时间,被困在汴梁里的那些无辜的金人和家属人心惶惶,不知灾难何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一天是七月七号,我的二十一岁生日。临近黄昏的时候,我站在自己家里开的小字画装裱店里,一边用扫帚打扫着卫生,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店门口有一棵白桦树,这颗白桦树又高又大,树叶茂密,枝杈丛生,一定是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每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上的黄色的叶子纷纷扬扬的落下来,飘落在窗台上和地上,像是纷飞的黄色的蝴蝶。白桦树下有一个长凳子,那是我和雪儿经常一起坐着聊天,分享秘密和在秋天看落叶的地方。此刻,一片被昨夜的雨打下来的叶子,正贴在窗户上的木窗台上。我走过去把树叶从窗台上拿下来,和柜台一角上放着的一朵花放在一起。那朵花是我用院外的白桦树的树皮和叶子做的。绿色叶子卷起来包在里面做花蕊,白色的树皮一层层围在外面做花瓣,像是一朵白玫瑰。这是我给雪儿做的花,她说过今天要跟我一起去逛夜市。

这是一间很老很旧的字画店,是我母亲从别人手里盘下来的,店的历史很久,有一百多年了,在汴梁城里也算是一个老字号了,拥有一批老主顾。虽然母亲盘下这个店来后重新做了一些装修,把里面粉刷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但是店的门窗和外面的墙壁依然显得很旧。木头的窗户因为雨水的长期的腐蚀,窗台上残留着无法去除的黑斑。

夕阳的一半坠入了一块云层之中,天空像是火烧过的一样,近处是黑黑的云朵,远处的天空一片橙红,几朵红彤彤的云霞像是大火过后的残余的火苗,在天边散乱地燃烧着。窗外的不远处是雄伟的相国寺,寺庙里的红砖院墙被最后的残阳点缀得愈加金黄,连寺院门口的一颗百年老槐树的摇晃的叶子上也反射着金色的光。寺庙内的僧众们的诵经声和沉重的钟声从窗外传了过来,突然给站立在柜台边的我带来了一种不祥之兆,让我的心里一阵颤抖:

雪儿怎么还没来呢?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

 

第七世的时候,我出生在北宋的人口过百万,富华甲天下汴梁城。我的父亲是一个清贫的画家,名叫张择端,字正道,祖籍山东人,早年到汴梁求学,后来喜欢上绘画,开始研习绘画艺术,宋徽宗时供职翰林图画院。当时翰林图画院的画,主要是描绘贵族生活或是佛教活动的,而父亲一生致力于描绘汴梁城下层人民的生活,因此在翰林图画院屡屡受人排挤,郁郁不得志,后来更被挤兑出翰林图画院。母亲本是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户人家的闺秀,看中父亲才华后跟父亲结婚,一直跟着父亲过着节俭的日子,从来没有抱怨过。在父亲失去翰林图画院的职位时,母亲拿出了嫁妆和多年的积蓄,开了一家经营字画的小店,靠自己起早贪黑的经营这家小店,卖父亲的画和别人的画为生,用所得的收入来维持家用和支持父亲的画画。

父亲在母亲的支持下,用了十年时间,塌下心来画汴梁城里的各式各样人物和生活,创作出了一幅画宽约四分之一米,长约五米的长卷画,里面画了五百多个汴梁街头的妇女、儿童、农民、医生、僧人、道士、船夫、商人、官吏等各色人物,五十多匹牛、马、骡、驴等牲畜,二十多辆车和轿子,二十多艘船只,以及四十多栋房屋、桥梁、城楼等。这幅画完工后,被喜欢字画的当朝宰相蔡京听说了,他就以借看为名,把它硬要了去。当时蔡京正在忙着采办花石纲,四处搜寻奇花异木送给宋徽宗,讨皇上的欢心。他知道宋徽宗喜欢字画,见到父亲的这幅历时十年呕心沥血画出来的力作后,为了讨徽宗的喜欢,就转手把它呈献给了徽宗。宋徽宗对这幅画爱不释手,用他的瘦金体字在画卷的一开始题上了“清明上河图”五个字,并钤上了双龙小印,收藏在宫中。从此,这幅画就以《清明上河图》闻名于世。

除了《清明上河图》之外,这十年间父亲还画了另外一幅画得意的作品,叫《金明池争标图》,描绘的是宋徽宗率领臣子们到金明池,站在池边观看池上的水战和赛龙舟的场面。这一幅画虽然比不上《清明上河图》,但也是父亲的精心之作,画面上的人物众多,池面及池岸边的景物都画得很详细,特别是池中的大龙舟及周围的小船画得活灵活现。

《清明上河图》和《金明池争标图》这两幅画一直被父亲视为珍宝,轻易不肯让别人看。自从蔡京强迫“借”走《清明上河图》之后,父亲心里一直郁闷,曾经几次亲自上门找蔡京讨要,但是蔡京不肯再见父亲,每次让门房以“太师公务繁忙”为由,把父亲拦在相府门外。父亲因为自己十年心血被蔡京强行拿走,一气之下,背上生疮,卧床不起,不久就去世了。那一年,母亲刚怀了我。

父亲临死之前,留下了一个遗愿,告诉我母亲说,如果生的是儿子,要告诉儿子第一要保存好《金明池争标图》这幅画,第二一定要想法把《清明上河图》要回来,收藏起来,这两件画要作为传家之宝,永不外传,谁要是把这两张画传给外人,他九泉之下就不认这个儿孙。父亲死的时候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不肯瞑目。母亲痛哭一场之后,掰开了父亲的变得僵硬的手指,用手把父亲的眼睛阖上,擦掉了眼泪,掩埋了父亲,然后生下了我。

母亲从我出生后没多久就带我在店里,她一边卖字画,一边带着我长大。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在卖字画的小店里帮着母亲看店,招待客人,帮着搬运东西,收拾屋子,后来又学会了裱画技术,给客人们提供裱画服务。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也因操劳过度,得了重病,不久就辞别人世了。那一年,我十五岁。

此后我独自经营着母亲留给我的这家字画店。每天我住在店里,早上开门很早,晚上也很晚才关门。为了减少开支,我没有雇伙计,什么都是靠自己。有客人看画的时候招待客人,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就裱画,总有一些画家自己不愿或不会裱画,他们把字画拿到我这里来,我给他们裱好后,收一点儿钱,他们再自己取走。因为价格公道的缘故,再加上父亲生前耿直豪爽,结交了不少画家,他们看到我一个人日子过得艰难,就定期把他们的画拿来给我裱,这样让我至少可以把生意维持下去。也就是因为裱画,我才遇见了雪儿。

雪儿这一世年龄比我小三岁,出生在汴梁。她的父亲是金朝 金太祖的三太子完颜宗辅。史书上说,三太子“性宽恕,好施惠,尚诚实,魁伟尊严,人望而畏之”,他曾经作为金朝的特使出使宋朝一个月。那时宋金还处在和好时期,宋徽宗想拉拢金朝一起攻打辽国,在三太子朝见宋徽宗的时候,徽宗为了拉拢他,让蔡京在汴梁城里的大户人家里选了一个美女送给他。三太子走的时候,想把美女带走,但是美女不愿意跟着他去金国,于是他就在汴梁城里相国寺附近的地方买了一处住宅,把美女安置在里面,又给美女留下了一些金银,说以后来汴梁的时候再来看她。他走后,美女发觉怀了孕,十个月之后就生下了雪儿。但是三太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每当金朝有使节朝宋的时候,三太子就托使节给捎带来一封信和一些金银来,信里嘱托雪儿的母亲好好照看好雪儿,等雪儿长大了就给带到金国去。雪儿的母亲因为是大户闺秀,家里不缺钱,再加上有三太子托使者带来的金银,生活倒也不发愁。

只是雪儿自小没有父亲,而且又是金人的女儿,等到宋金交恶的时候,不免受到一些歧视,受一些孩子们欺负,被别的孩子骂做金人的崽子。雪儿爱哭,经常受了气就跑回家来问为何母亲要嫁给一个金人,为何父亲不在这里。每听到雪儿问起父亲,雪儿的母亲就垂泪,雪儿看见母亲垂泪后,就不再问了,自己躲在屋子里蒙着被子哭。雪儿的母亲听见了,就过来哄雪儿,答应雪儿十八岁的时候给雪儿送到金国去跟父亲住在一起。

雪儿的母亲在三太子离去后,自己独守空闺,后来喜欢上画画,靠画画作为娱乐和消遣。她请了当时最好的画师教课,十年之后,她的画已经在汴梁城里小有名气,销路也不错,为此经常需要裱画。因为雪儿家住的地方在相国寺附近,而我家的字画店也在相国寺附近,雪儿的母亲就把她的画拿到我的店里来裱画,有些画也放在我的店里卖。雪儿小的时候,母亲领着她到我家的小店里来裱画,顺便跟我母亲聊天。因为我比雪儿大一些,我常常在店里带着她玩。雪儿大了之后,她的母亲就让她自己把画拿到我的店里来裱画。雪儿心烦的时候或者没事儿的时候,就来到店里站在旁边一边看着我裱画,一边跟我聊天,我们因此成了无话不说的很好的朋友。

 

 

雪儿走进门来的时候,夕阳已经完全落了山,店内已经点起了几只火红的蜡烛。蜡烛在柜台上摇曳着,把屋里照得一明一暗。雪儿的脸映在蜡烛的红光里,没有像以往那样的欢笑。她好像有什么心事,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我注意到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大包,里面放着几十幅字画。我把字画从她的手里接过来,问她说:

又要裱画吗?这次怎么这么多啊?

不是,她皱了一下眉头说。这是家里的藏画,我妈说让问问你能不能暂时先放在你这里。现在外面在谣传金国的军队就要进攻宋朝,汴梁城里的金人都成了泄愤的目标,金人的一些店铺被砸了,有的人家里还被抢了。我妈怕他们哪天来抢我们的家,所以想把家里的这些藏画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免被人抢走。

没问题,我说。放在我这里好了,我这里有个藏东西的夹墙,放在里面很安全,不知道的人是不会找到的。这些都是你妈妈画的画吗?

大部分是,雪儿说,不过有几幅是宫里的藏画,是当初皇上送给我爸爸的。

雪儿打开带来的画让我看,上面的一些幅都是她母亲的画,其中好多还是我亲手给裱的,底下是一些宫廷画,一看就是出自翰林图画院的一些画师之手。当看到最后一幅画的时候,我惊呆了,这幅画正是我父亲画的《清明上河图》。雪儿告诉我说,当初宋徽宗为了讨好金国,让三太子去看他珍藏的画,三太子不懂画,对别的不感兴趣,只是看上了这幅画着汴梁市井人物百态的《清明上河图》。徽宗就把这幅画和几幅别的宫廷画一起送给了三太子。三太子走的时候,觉得带着这些画累赘,就把几幅画都留给了雪儿的母亲。

看到这幅画,我顿时感到百感交集。父亲一生就画了这么一张好画,却被奸臣宰相蔡京巧取豪夺拿走,以至于父亲气愤之下一命归天,留下了遗嘱说务必要想尽办法把这幅画要回来,作为传家之宝流传下去。现在这幅画终于又转回到我家来了。

我把画小心的放回雪儿的包里,端着蜡烛带着雪儿来到店后面的一个小屋里。把蜡烛放在墙边,我用力把小屋里的一个书架挪开,后面露出了一片灰色的砖墙。我把墙上的一块砖头拿下来,用手一拉,灰墙像一个小门一样被拉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黑黑的夹壁墙。我端起蜡烛来照着夹壁墙给雪儿看,夹壁墙有一尺多宽,一个人可以在里面走。雪儿惊奇地看着,说你还有这么一个秘密,怎么我原来不知道?我说这是家父生前造的,是为了怕人夜里把店里的值钱的画偷走,每天把值钱的画藏在里面。我把雪儿的画藏进夹壁墙,告诉雪儿说,如果以后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她可以自己来取走。雪儿这才放下了心。她看见夹壁墙里放着几幅别的画,就好奇地问我那些是什么画。我把藏在里面的父亲的《金明池争标图》打开来给她看。

雪儿仔细看了《金明池争标图》,惊讶地说:

这一幅画跟《清明上河图》的笔法几乎是一样的。你要是卖这幅画,一定值很多钱。

这幅画不能卖,我说。这是父亲的遗作,他说过,谁让这幅画流失,谁就是不孝子孙,在九泉之下他就不会认谁做儿孙。这幅画比我的生命珍贵,打死我也不会把这幅画卖了。

雪儿听了后嘴唇动了动,但是终究没有说什么。我把《金明池争标图》仔细卷好阖上,把夹壁墙的入口关上,书架挪回原地,端着蜡烛带着雪儿回到了前面的店里。

藏在你这里我放心了,雪儿舒了一口气说。走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去逛夜市去吧。

一直等着你呢,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关上窗户就走。

 

雪儿站在店里等着我,她的黑黑的眼睛闪着带着灵气的光,好像把昏暗的店都给照得亮堂了起来。记得雪儿的母亲第一次带着她到我家的字画店里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她是我前世的雪儿。那是我八岁的时候的冬天的一天,外面下着很大很大的雪,雪下了有半尺厚,往日喧闹的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店里也没有客人。母亲坐在柜台后面在打瞌睡,我坐在她的身边看书。门开了,一阵冷风夹雪刮了进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美貌的少妇牵着一个五岁左右的怯生生的小女孩的手进来。少妇的肩膀上夸着一个包,里面放着几轴画。少妇走到柜台前,把包里的画拿出来,问我母亲多少钱裱一幅画,什么时候能取。她们在交谈的时候,小女孩松开了母亲的手,向我走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裙子,眉间涂着一个黑点。我从店里拿了一个矮凳子搬给她坐的时候,看见了她的黑黑的长长的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让我一下认出了她。

你叫什么?她好奇地问我说。

我叫风儿。我看着她说。你的眉毛之间怎么有一个黑点儿?

哦,那是拿我妈的墨笔涂的。她笑笑说。好玩吧。你喜欢堆雪人吗?我很喜欢,可是没人跟我一起堆。

我喜欢,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厚厚的雪说。那咱们一起到门口堆雪人吧。

妈妈,妈妈,我要跟他去门口堆雪人。她跑到少妇身边拉着少妇的手,眼睛看着我说。

去吧,少妇慈祥地看了我一眼,笑了一笑说。别跑远。

母亲也笑着看着我带着雪儿走出去玩雪。门外的雪停了,地上的雪很厚很湿,把门前的路都给覆盖住了。不远处的相国寺门前的老槐树上挂满了雪,几个瘦矮的僧人站在树下看雪,他们的光秃秃的脑袋上反射着雪的白光。天空还是阴阴的,厚厚的云层疲乏地摊开一片躺在天上,像是铺开的弄脏了的棉被。白桦树上的雪被风一吹就掉下来,落了我们一头一身。我们在门口不一会儿就推了一个大雪球做雪人的身子,随后又推了一个小雪球做雪人的脑袋。雪球很沉,我们两个一起很费劲儿地把小雪球抬到圆滚滚的大雪球做的身躯上。

我可以管你叫雪儿吗?我一边拍打着雪人的身子,一边问她说。

为什么呢?她好奇地偏着头问我。

因为我喜欢,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我一边把一粒黑石块塞进雪人的脸上做眼睛,一边看着她说。

那好吧,她点点头说。不过只有你一个人能这么叫我,你不能告诉别人这个名字哦。

堆完雪球后,我们又一起围着白桦树打了一会儿雪仗。我尽量让着她,但是还是一不小心,把一个小雪球扔到了她的脸上。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擦着被雪球打中的脸,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哭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把手在身上擦干净,替她捂着脸。她趁机把藏在另一只手里的雪球塞到我的脖领子里,然后高兴的为了自己的小阴谋诡计得逞而笑了。她的母亲走出门来,看见我们在一起玩的很开心,也很高兴,从此之后,每次来裱画,都带着雪儿来。每次她们来到店里,我母亲都让我带着雪儿玩。雪儿自小生来聪明伶俐,跟她在一起,她总是能够耍点儿小诡计,占我的便宜,每次占了小便宜,她都很高兴。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店门口抓飘过来的白白的柳絮,柳絮吹到她的头发上,像是白色的小花插在头上;夏天的时候我给她粘树上的黑褐色的知了,知了不停地叫,有时我们把知了放在纱窗上,看知了在纱窗上一动不动地趴着;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白桦树下的长凳上看落叶从头上飘下,玩落叶的褐色的根茎,比谁捡到的叶子的根茎更粗壮有力;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或者在雪地上用脚走出一个个图像。每次我们都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我关窗户的时候,看见对面相国寺的门前点起了两个大灯笼,红色的灯笼光下,一些僧人穿着袈裟走了出来,他们说笑着向着相国寺桥的方向走去。相国寺里的大殿的窗口还亮着明亮的烛光,门口的老槐树的叶子被烛光映得紫红,像是霜打的枫叶。灯笼在院墙上投射出一个圆圆的光影,显得鬼影憧憧的。

这是你做的花儿吗?雪儿靠着柜台站着,手里拿着我放在柜台上的那朵白桦树叶和树皮做的花。

今天下午等你的时候给你做的,我一边把窗户关上一边说。

我过去从没有送过雪儿花一类的表示好感的礼物,也从来没有跟雪儿表白过我爱她。一半是因为胆怯,那一世我是一个内向而羞涩的男人,见了女孩不怎么会说话,另外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她,觉得自己没有希望。每次雪儿来到店里,我都很高兴。虽然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去金国,再也不会跟我在一起,但是看到她的一个微笑,一个会心的眼神,一句笑语,都可以让我开心一整天。我有时在自己遐想,好像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跟她在一起,天天厮守在一起;想像着在一个红烛高照的房间里,我和她坐在一起,互相看着,依偎在一起,眼角眉梢都是笑。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是每当想到这里我都会觉得一阵幸福和甜蜜。

真的是你自己做的送给我的吗?雪儿拿起了花说。很好看哦。

哪里,我不好意思的说。做得太难看了,本想做得好一些,结果做成了这个样子。

真的很好看,雪儿笑笑说。我喜欢。先放在这里吧,等咱们夜市回来我再拿走。咱们赶紧先去夜市吧,回家太晚了我妈会说我。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我说。窗户都关好了。

我把门锁好,跟着雪儿一起出了门,向着相国寺桥那边走去。

 

我一直没有告诉雪儿有关我和她的前世的事儿。因为她是三太子的女儿,将来要回到金国去,会是金国的公主,而我只是一个小小字画店里的店主的儿子,将来也只是能裱裱画和看看店。我想我跟她差得太悬殊了,我不能指望跟她会有什么结果,或者指望她会像我喜欢她那样的喜欢上我。我既没有继承父亲画画的天分,画出画来自己都看不下去,也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别的特殊的天分和才能,倒是很笨手笨脚,字写得歪歪扭扭,裱画也经常裱出来褶褶巴巴的,让我母亲叹气。我自己觉得很配不上她,想她应该有一个更幸福的生活,所以不想影响她的未来的幸福,不想把前世的那些事儿讲给她听。我只是把前世的那些事儿埋在心里,默默地在心里暗恋着雪儿。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跟雪儿能玩到一起的朋友,但是内心里,我知道我这一世,从八岁那一年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不仅因为她是我前世所爱之人,而且因为这一世她也是一个非常美丽,心眼非常好,很温柔也很伶俐的一个女孩。

我不知道雪儿内心对我有什么看法,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我只是心里默默地喜欢她,单恋着她,而在表面上只是跟她是一个朋友。从十几岁开始,老人们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有一次我跟她比较接近,那是因为店里有一个老梯子,有一次我爬上梯子去一个柜子顶上取宣纸,她正站在梯子旁边。在我从柜子顶上取下一箱子沉甸甸的宣纸的时候,也许是宣纸太沉了,也许是梯子太旧了,也许是我用力过猛,不管怎样,梯子的一节突然折断了,我手里抱着一箱子宣纸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她在一边吃惊地看着,本能地伸手试图扶住我。我抱着一箱子纸倒在她身上,她抱着我一起摔倒在了地上。她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把我也给拽起来。我站起来之后,拽着她的手,舍不得分开,心跳得很厉害。她等了一会儿,看我还拽着她的手,就自己悄悄地把手抽了回去,低着头,脸上泛着红晕。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和我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里的火花被点燃,那是我们最接近的一次。但是那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此后她和我又恢复了常态,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没有再脸红过。

 

过了桥,我们沿着州桥向南走,不多一会儿,就走到了朱雀门外的龙津桥一带,到了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州桥夜市。从宋初开始,几代的宰相,特别是徽宗时代的宰相蔡京,用全国的财力物力把汴梁城营建成了一个繁华的都市。汴梁城的城墙有皇城,内城和外城三座城墙,其中皇城周长2.5公里,有6座门;内城周长20里,有10个城门和2个水门;外城周长50里,城墙高4丈,宽59尺,有12个城门。穿过汴梁城的河流有五条河:蔡河、汴河、五丈河、金水河,架在这些河道上的桥梁有32座之多。城里非常繁华,仅卖吃的有名的就有曹婆婆肉饼、玉楼包子 、高阳正店、任店、状元楼、清风楼、潘楼酒店、孙好手馒头、贾家瓠羹等等,白天有各种集市,晚上还经常有夜市。

夜市已经开始了,黄沙大路两边是一处处繁华的酒店茶楼,中间夹杂着各种店铺字号,楼前和各种各样的建筑前挂着夜市的红灯笼,路上轿子和车马川流不息,茶楼里坐着不少人在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赶夜市的人。一个轿子在夜市门口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个达官贵人的家眷来,几个手里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在旁边羡慕地看着轿子里出来的女人的丝绸衣服。

夜市里有不少小摊贩摆着小摊在卖食品和小礼品。一个卖灯笼的小摊贩满脸堆笑地招呼着我们,问我们要不要灯笼。雪儿摇摇头,拉着我继续向前走去。一个骑着马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马的尾巴甩到我的身上来,马身上的味道和周围的一家香油加工作坊里传出来的味道混在一起。我们走过一家绸缎店,雪儿拉着我走进里面,看见店面很宽,柜台上放满各色彩绸,雪儿用手抚摸着彩绸,感受着绸子的滑腻的手感。出了绸缎店,我们又走进一家衣服店,看了一会儿衣服,然后出来在路边站着看了一会儿一个打着赤膊的男人在一处空地上表演的杂技,看杂技的人围成一圈儿,有一个挑着行李的人也把行李放下,一边歇息一边看着杂技。看完杂技后我们在夜市里找了一个看着干净的茶楼喝茶,聊了一会儿天,歇息了一下。从茶楼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算命先生正坐在茶楼底下在给人抽签算命。

抽一签吧,雪儿对我说,看看你的运气如何。

我不想,我说。我不信这些。

那我替你抽一签吧,雪儿对我说,我信,我想看看你的命。

你替我求签?我犹豫着说,那还准吗?

怎么不准,我替你念你的生辰八字,想一个你想求的事儿,替你抽一签,跟你自己抽签没什么区别的。

好吧,我说。如果你觉得准的话。

雪儿捂住签筒,嘴里念念有词的嘟囔了几句什么,然后摇动签筒。一只竹签掉了出来。雪儿捡起竹签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你给我求的这是什么签啊?我问雪儿。

给你求的命运签,雪儿看着手里拿着的竹签说。看这签语的意思,你完了,将来你会和你喜爱的人天各一方,只有相思的命,没有相聚的缘。

 

从夜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我们顺着街道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聊天。走到黑魆魆的相国寺桥上的时候,天上挂着一弯明月,在桥下的阴暗平静的水面上留下了一个明亮的倒影,不远处的相国寺的黑黑的院墙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雪儿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母亲说要带着我回金国去了。坊间传言说金军就要南下,宋金很快就会开战,一旦打起仗来,我们这些金人的家眷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可是你是三太子的女儿啊,我说。他们再闹,也不会敢来动你们家吧?

谁知道呢?现在朝廷不管,底下的人爱怎么闹怎么闹,底下的人才不管什么三太子二太子呢,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金人。

带着你母亲住我家里去吧,我拉住雪儿的手说。我家里安全,没人会想到你们在我这里,如果有情况,你们就藏在夹壁墙里,谁也不会找到你们的。

这个办法虽好,但是只能是临时应急,雪儿沉思了一会儿说。不是长远之计。母亲说,当初不想跟着父亲去金国,一个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父母亲人,另外也觉得到了金国,怕受父亲的其他老婆的气,还有是想到我出生了,她想让我接受宋朝的文化以后再回金国。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她觉得应该把我交还给父亲了。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呢?我问雪儿。

母亲说收拾准备一下,可能过两个星期就动身。雪儿说。动身之前,我再来把放在你这里的画给取走。

想到雪儿要离开了,我的心里觉得难受起来。战争要是真的打起来,还不知道要打多久,跟雪儿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想到此,我就觉得很伤心。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她到店里来找我,每天我总是在店里等着雪儿,期待着,盼望着她走进来。因为在店里能见到她,从此店里的枯燥的工作也不显得那么枯燥了,没人的时候我就呆呆地坐在柜台前,看着窗外,心里想着她。每次她离开店里之后,我都觉得很惆怅,很伤心,因为我知道她下一次再来要隔几天,我从窗户里看着她顺着路边向着相国寺那边走去,直到看不见她的人影了为止。那时,我的心里经常笼罩着一种失落,心里也会很难受,因为我想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时时刻刻看到她。这样的失落几天,等我觉得她该再来店里裱画的时候,心情才振奋一些,每次都在渴望着期待着再一次见到她。等到她再来到店里,把肩上夸的小包拿下来,把里面的画递给我,我的心情都会像是由冬天转向春天了一样,立刻就好起来,过去的那些烦恼,焦虑和等待在一瞬间都会化为乌有,我只是身心都快乐着,跟她快乐的说着话。她总是在我的店里盘桓一会儿,给我讲讲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儿,聊一会儿天。有时她会站在我身边,看我裱画。每次给她裱画的时候,我都是认真了又认真,生怕裱坏了。难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从相国寺桥走回雪儿家住的大宅院,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四处寂静,月亮也隐藏到了云彩后面,附近住宅的屋顶黑魆魆的,只有一些窗户里闪耀着红色的烛光。树影在路上留下了斑驳的黑影,暖气熏人的夏风一吹,树上的黑黑的树叶悉悉嗦嗦的抖落起来,树影也在地上摇晃着,显得有些吓人。一路上我们谁都再也没有心情讲话。在雪儿家门前分开的时候,雪儿笑笑说: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要多快乐一些才对啊。

有你跟我在一起过生日,已经很快乐了,我说。只是听说你要走了,心里有些舍不得,有些伤感。

别伤心,雪儿说。我们要两个星期才走呢,这两个星期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明天早上母亲和我要一起去相国寺烧香,祈祷宋金之间不要打仗。

好的,我说。相国寺就在我的店边上,你到时一起来叫上我去烧香吧。

 

雪儿第二天没能去相国寺上香。我在店里等雪儿,等到下午雪儿也没出现,于是我把店门关了,到雪儿住的地方去找雪儿。走到雪儿家门口的时候,看见雪儿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一片凌乱,像是大门被强行砸开了一样。我走进院子,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原来的布置得很好的院子现在被砸得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是摔坏的桌椅的和瓷器的碎片。我叫着雪儿的名字,进雪儿住的屋里去看,里面已经人去屋空,再也没有雪儿的踪迹。我走出大门,看见周围有几个邻居在窃窃私语,就问邻居是怎么回事儿。邻居说,早上的时候,汴梁知府骑马带着一些衙役闯进了她住的大宅院,把她母亲和她给带走了,跟汴梁城里的别的几百个没能走脱的金人们分别关在了几个大院子里。知府说,这是为了金军进攻汴梁时,防止这些金人和他们的家属作为内奸给金军打开城门。

我听了之后,心乱如麻,就到处寻找雪儿,最后找到了关押雪儿和她母亲的院子。院子在汴河南岸角门子附近的一个很大的宅院里,里面关着几十个人,院门口前面守卫着几个手拿棍棒的衙役。我跟守门衙役说,想进去看看雪儿,衙役不让我进去,说不能让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互通消息。我磨了半天也没能说动衙役们,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爬到隔壁的一处闲置的宅院的房顶上,从上面往院子里面看,终于看见了雪儿和她的母亲以及一些其他的人坐在院子里。我冲雪儿挥手,雪儿一开始没有看见我,直到旁边的人指给她看,才看见在房顶上的我。她跟我点点头,脸上带着悲哀的微笑。看见了雪儿,我心里踏实了一些,好歹知道她被关在哪里了。我从房顶下来,找人借了纸笔,给雪儿写了一个条子:

雪儿,别害怕,我去找人把你和你母亲救出来。

我把条子里面包上一块小石头,爬到房顶上去,向雪儿挥手。雪儿看见我后,我把纸条仍进院子里。雪儿捡起了纸条,打开读了一下,冲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下了房屋之后,我沿着路边慢慢往家走,一路思索着怎么能把雪儿救出来。我平素并不认识官府里的人,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去找蔡京,因为他“借”《清明上河图》的时候来过我家,至少他知道我父亲的名字,而且他把我父亲的画给“借”走不还,心里应该有些愧疚,找他帮忙也许他能帮的。想到此我赶紧回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在字画店的门口贴上了一个暂时歇业的告示,然后去了蔡京家,人称蔡相宅的丞相府。

蔡京家的院子在外城,占地很大,像是一座王府一样宽敞,门口把门的是两个年轻的家丁。我跟门房通报说我是画家张择端(张正道)的儿子,有紧急事儿要觐见太师爷。门房通报进去之后,不久就出来对我说:

太师现在太忙,你等着吧,太师有功夫了会招你进去的。

我坐在蔡京家的门房那里,看见有几个人也在等蔡京召见,就跟他们一起坐在门房的一处招待客人的厢房里坐着等着。在我后面又来了几个人,都是汴梁城里的官宦或者商贾来找蔡京办事的。一直等到快到晚上了,那几个人和后来的人都进去了,就是我被甩在那里。我求门房再进去通报一声,门房老大不愿意的进去了一会儿,回来跟我说:

太师忙了一天,现在要吃饭休息了,你明天再来吧。

 

从太师府回来的路上,我到曹婆婆肉饼去买了一些雪儿爱吃的牛肉饼,又到玉楼包子铺买了一些她母亲爱吃的素菜包子。回到字画店里,我取出纸笔,给雪儿写了一封信,里面把今天等蔡京的情况大致写了一遍,然后安慰雪儿,明天我一早再去丞相府等待,一定要等到蔡京,让他出面放人。

我把信纸,牛肉饼和包子放在一个包里,又看见了柜台上放着的那朵白桦树的叶子和树皮做的花,我犹豫了一下,最后把花也放在了包里。

我背着包来到了拘押雪儿的院子边。院子门口依旧是有衙役把着门不让进。我爬到隔壁的房上去,看到雪儿果然还在院子里面坐着,焦急地等着我的消息。我把包举起来给她看,示意她到墙边等着,然后从房顶上下来,来到拘押雪儿的院子的墙边,把包从墙头仍了过去。我再爬回到隔壁的房顶上,看见雪儿打开了包,在读我写的信。雪儿看完信后,对我点点头,又把里面的那朵花拿出来,闻了一下,向我作了个感激的手势,拿着包去找她的母亲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又来到了丞相府等蔡京召见。像是第一天一样,丞相府的门房不断有人来见蔡京,我等了一天,中间催了门房几次,还是没见到蔡京。每次门房进去帮我问,回来之后都说,太师在忙,你耐心等待吧。中间我看见院子里面出来一乘大轿子,我赶紧在门口等着,轿子一出门口就赶紧过去想见一下蔡京,被蔡京的跟随轿子的随身护卫给拦住了。

晚上离开丞相府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蔡京不愿意见到我,是因为他以为我是来找他要画的。所以,我即使再等十天,他也未必会见我。想到此,我觉得有主意了。我想,要想见到他的唯一的办法是把父亲画的另一张画《金明池争标图》给他送去。他是个喜欢字画的人,只有给他拿去这张画才可能让他见我。但是,这张画是父亲临终的时候特意说的这是传家之宝,谁要是把这张画给别人,他在九泉之下就不认这个儿孙。想到此我觉得把这张画送给蔡京这个奸臣太对不起父亲了。他本来就是被蔡京巧取豪夺《清明上河图》那幅画气死的。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能够救雪儿的办法了。我只好宽慰自己说,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这张画能把雪儿给救出来,也算物尽其能了。

想到此,我飞快地跑回字画店,从夹壁墙里找到《金明池争标图》,把画仔细地最后看了一遍,用一个绸缎的包袱包好,拿着包袱又一次来到丞相府。门房看见我,很不耐烦地说,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太师今天没工夫见你。我从包袱里把画拿出来,把画打开让门房看了一眼,跟他说这是父亲留下来的传家之宝,麻烦他把这幅画送进去给太师,请太师笑纳。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想见太师一面。门房见了画,他知道蔡京素好字画,就让我在门口等着,他拿着画进里面去给蔡京。我在门口等着,心里焦躁,怕蔡京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把画收下后把我轰走。过了一会儿,门房从里面出来,跟我说,进去吧,太师见了画很高兴,同意见你了。

门房带我进了院子,给我引到一个厢房里等蔡京。过了一会儿,蔡京踱着方步从内室走出来。我站起来,给蔡京行了一个礼说:

这么晚了,晚生前来打搅太师,实在不好意思。

蔡京没有说什么,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

原来是正道兄的公子。多年之前见过令尊几次,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应该有更多的作品问世。谢谢公子把令尊的画送给我,令尊一直是我很崇敬的画家。不知这次公子特意前来,是有何急事需要帮忙的吗?

见到蔡京这么直截了当,我也就跟蔡京直说:晚生是为了金国三太子的家眷而来。现在汴梁知府把她们拘押在一处宅院,恳请太师出面让知府把她们放掉。

难道三太子的家眷被关了起来了吗?蔡京吃了一惊说。只听说拘押了一些金人家眷,没想到连三太子的家眷也被关在里面。

正是正是,我说。太师可能没有听说,最近因为传言金军就要南下,京城里人心惶惶,怕留在城里的金人里应外合,所以把金人和家眷都拘押了起来。

这件事儿我也风闻了一些,蔡京想了一下说。不过只听说拘押了一些金人和家眷,没想到连三太子的家眷也被关在里面。这样做是有些太过分了,而且会留给金人口实,说我大宋虐待金人。

太师明察,我趁机说。恳请太师出面把这些人都给放掉,以彰显我大宋堂堂礼仪之邦,不行蛮夷之事。

这事儿跟公子有什么关系?蔡京狐疑地眯着眼睛问我。

在下是三太子暗中派来照顾家眷的,我镇静地撒谎说。

哦,原来如此。蔡京点了一下头,相信了我的鬼话。要是往日这点儿小事我一句话就放人了,但是最近朝里老有人向皇上奏本攻击我,说我是六贼之首,我要是一出面,他们又该攻击我讨好金人了。这样吧,我给你写封信,你拿我的信去找太宰张邦昌,由他来找知府出面放人,比我出面要好。

说完,蔡京走到书案边,拿起一杆毛笔,挥笔在一张信纸上写了几行字。蔡京的字笔法姿媚,自成一体,后人称宋代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蔡就是蔡京,字写得非常好。蔡京把信放到一个信封里,封上口,交给我,让我拿着信去见张邦昌。

我只能帮公子到这里了,蔡京说。当初欠令尊的一个人情,今天又蒙公子惠赠令尊的画,十分感激。日后还望公子在三太子面前多多美言。

多谢太师。我拱手跟蔡京行礼,拿着信告别蔡京匆匆走了。

告辞了蔡京出来,我赶紧雇了一乘小轿,来到了同在外城居住的张邦昌家里。我下轿,给了抬轿子的人一些银两,让他们不要走,就在这里等着我,然后来到张邦昌家的大门前,叩门求见。门房把大门打开一条缝,问我是何人有何事,我说蔡太师派人有要事相访,请门房快快通告张大人。张邦昌听门房通报说蔡京派人找他,不敢怠慢,赶紧让门房带我进去见他。

太师有急事相求,我把蔡京的信呈给张邦昌说。恳请太宰出面相助。

张邦昌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他接过信来,让我坐在椅子上,招呼仆人倒茶,然后把信仔细读了两遍。

扣押三太子家眷和其他金人毫无意义,反而徒给金人南下进攻增添借口。张邦昌看了信后说。这些被关押的金人应该都放走。三太子的家眷现在被关在何处?

现被汴梁知府关在汴河南岸角门子的一处宅院里,我说。

既然太师的意见也是放人,我一定尊嘱找知府放人就是了。张邦昌痛快地说。

能否请太宰现在就去放人?我赶紧盯了一句说。

今天太晚了,张邦昌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去找知府,让他把关押的人全部放出来。你放心好了,我会亲自去把三太子的家眷送出城外,再派人护送一程,绝不会让她们受委屈的。

 

从张邦昌家里出来,我的心头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了。我知道张邦昌一向在朝廷里以对金主和为名,有些朝臣攻击他惧怕金朝,是投降派。他一定会亲自去解救被关押雪儿和其他的金人,作为今后跟金人拉拢关系的资本。特别是雪儿是三太子的女儿,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讨好金朝上层人物的机会的。

我坐上轿子,向着雪儿被拘押的院子赶去,想把这个消息尽早的告诉她,让她安下心来。路上经过状元楼酒楼的时候,我让轿子停下来,进去买了一些雪儿爱吃的熟肉,又要了一张纸,在纸上给雪儿简单的写了一下经过,告诉雪儿不用着急,明天张邦昌就会来解救她们,护送她们出城了。我带着信和包好的熟肉,乘着轿子来到雪儿被关押的宅院后面,下了轿,给了轿夫们一些银子,嘱咐他们等着我,不要离开。我爬上了隔壁的房顶,向雪儿被关押的院子里面望去,只见里面黑漆漆的,看见有一些人坐在院子里,但是看不清人面。

雪儿,雪儿,我趴在房顶上小声叫着雪儿。

这儿呢,雪儿在黑暗里站起来,冲我说。

你到墙边等着我,我有东西给你。我压着嗓子跟雪儿喊,用手指着墙边。

雪儿点点头,向着墙边走去。我从房顶上下来,快到墙边时,突然从墙两遍蹿出几个拿着棍棒的衙役来,衙役们喊道:

抓住他,他是金人的奸细,给金人通风报信儿的。

我呆住了,一个衙役上来就要抢我手里的包,我扬手把包扔向墙里面,喊着:

雪儿,接住!

几个衙役冲上来把我按到在地,对我拳打脚踢。我用手捂住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尽量不让他们的脚踢到我的脑袋,

揍死你,揍死你,金人的奸细!

我接住了,雪儿的声音从墙那边传来。风儿!

雪儿,你好好保重,我喊了最后一声,就被一个衙役一脚踹中胸口,吐了一口血,又被另一个衙役一脚踢中脑袋,昏了过去。

把这个金奸带走,一个衙役头模样的人赶来,指挥着其他的人,把我架起来带走。

风儿!雪儿的声音从墙里面传来,显得很遥远很遥远,像是在天边呼唤我。我想跟雪儿说一句话,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血从头上和嘴里涌出来,我的眼睛被血糊住,睁不开眼睛,想说话,觉得嘴里黏糊糊的,舌头不听使唤,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被关进了牢狱里,在里面受尽了欺负和折磨。监狱里的犯人也分三六九等,原来的那些官吏们是最上等的犯人,连狱卒和犯人在内,谁也不敢怎么惹他们,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哪天会被放出去,官复原职。第二等犯人是那些商人们,他们有钱,家里把狱卒们都买通好了,他们在监狱里做什么,狱卒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在监狱里处在最底层,连那些强奸犯,杀人犯们都瞧不起我,因为他们说我是金人的奸细,所有的犯人都可以打着爱国的旗号打骂我一顿,周围的狱卒和犯人们不但不阻止,还会在一边喝采和叫好。

每天我都被人打一顿,经常是身上的旧伤没好又添新伤。我能够活下去,全亏了心里有一个信念,有一天我还会见到雪儿。如果没有雪儿,我想我早已经在监狱里找个机会自尽了。

每当监狱里有新的犯人进来的时候,我都会跟新犯人打听外面的消息,特别是有关雪儿的消息。有一个犯人告诉我说,张邦昌带人把关押的金人都给放走了。他说,张邦昌这个卖国贼还低声下气地把金国三太子的家眷给送出好几百里去,派一队骑兵把她们交给了金军。我听了之后,放下心来,知道张邦昌没有食言。我知道雪儿安全了,她回到金国,可以过她的公主一样的生活了。

我唯一的悲哀是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雪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离开监狱。监狱里传言说,等金军进攻汴梁城的时候,守城的军队要用我们这些人的头来祭旗,以激励士兵们的斗志。不久,就听到消息说,金兵开始南下了。过了几个月,金军就兵临汴梁城下,包围了汴梁城。从那开始,我就等着有一天会有人来把我捆绑着压上城头,被砍掉脑袋祭旗。

 

然而命运总是不可预测。有一天,监狱的狱卒一个一个犯人的问生辰八字,我告诉狱卒我的生日是七月七日。那个狱卒听了之后把我的镣铐打开,带我到监狱门口,把我交给了一个打扮怪异得像巫师一样的人。这个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郭京。

郭京告诉我说,他能施“六甲法”和撒豆成兵,正在招募七千七百七十七个七月七日生日的人,在他的带领下施用刀枪不入的法术擒拿金将退敌,直捣金国的老巢阴山。他问我愿意不愿意参加。我对他的“六甲法”和撒豆成兵根本就不相信,刀枪不入就更不信了,那根本就是一套骗小孩的把戏,但是一想在他那里总比监狱里挨打要好得多,而且没准儿还可以借机逃跑,于是就信誓旦旦的说我太愿意跟随郭天师为国立功了。郭京听了大喜,就把我带到一处空出来的营房,跟他四处招来的那些七月七日生辰的一帮乌合之众一起,每天吃香的喝辣的睡大觉,等着他带领我们出城去横扫金军。

在郭京那里待了一段时间,我才听说在金军围城之后,兵部尚书孙傅无计可施,四处的勤王兵马无人到达,只有张叔夜率领几千人的部队冲进来帮着守城。郭京本是禁军里的一名游手好闲的老兵油子,见到孙傅视察禁军时的愁眉苦脸相,断定这是一个捞一笔的机会,于是毛遂自荐,跟孙傅夸口说他能“使神役鬼”,有“移山倒海、撒豆成兵,隐形潜身”的法术,需要七千七百七十七个七月七日生日的人来做法。孙傅就像垂死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一样,和宋钦宗一起对郭京深信不疑,赐给了他很多金帛,让他自行招募人。于是郭京便从汴梁城里的市井流民里招募了不少游手好闲的人,因为人数不够,又到监狱里来招募。一些根本生日不是七月七日的人听说有钱,也混了进来,就这样他十日之内凑齐了七千七百七十七人。

郭京本是个骗子,自己也知道靠这支乌合之众根本无法与精锐的金军作战,于是不管皇帝和孙傅怎么催他,他只推说时机未到,“非至危急,吾师不出”,然后饮酒作乐。等到最后实在推不过去了,于是便想出一个逃跑的招数,跟孙傅说他准备施法了,但是要求所有军民都不能看他施法。孙傅真信了他,就把守城的军民都轰下城去。郭京和张叔夜两个人坐在城楼上,指挥他的这支“刀枪不入”的乌合之众城门列阵。金军看见了,分成四翼前来进攻。这支在金军面前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给自己壮胆儿的乌合之众一看金军真的来了,吓得也顾不得“刀枪不入”的体面,一哄而散。郭京一看骗局马上就被戳穿,就骗张叔夜说要下城做法去,甩下张叔夜自己下城溜走了。此时,因为守城的军民被孙傅轰走,城上无人守城,金军趁机杀进城来,可惜汴梁城本来可以固守一段时间的坚厚的城墙就这样被金军轻易地攻破了。

我跟着溃散的那些乌合之众逃回汴梁城里,看到金军已经攻破了城门,就在乱军之中抢了一匹马,骑着逃回了内城的字画店。我把马拴在店门口,跑进店里,直奔夹壁墙。打开夹壁墙,我看到藏在里面的那些字画,包夸《清明上河图》,都完好无损的在里面,就把字画都包在一个大包袱里,把店里的金银全带在身上,快马加鞭,趁乱跟着逃难的百姓一起逃出了汴梁城。

汴梁城被攻破之后,宋徽宗和宋钦宗被虏去,北宋灭亡。张邦昌因为当初亲自送过三太子的家眷出城,成为金军统帅二太子完颜宗望和四太子金兀术面前的红人。金军撤走之前,把跟金朝一向保持很好关系的张邦昌立为帝,国号大楚。张邦昌当了三十二天皇帝,听说康王赵构在应天府即位,成了新的皇帝宋高宗之后,自知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就赶紧脱掉黄袍,去除帝号,去觐见宋高宗,重新俯首称臣。

我靠着身上的银两,走走停停,一路往南奔,在几个城市停留了一段,最后在南宋的首都临安城落下了脚,租了一间小屋子住。数年间颠沛流离的生活,四方的逃难,野外的餐风露宿,我跟那些逃难的老百姓一样,吃尽了战时的苦。但是,雪儿交给我的那些画,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把它们背在身上,无论多缺钱,我也没有卖过其中的任何一张。那张最宝贵的《清明上河图》,我把它缝在一个枕头里,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枕着睡,时刻带在身旁。

在临安城里,靠着会裱画的手艺,我先在一家字画店打工,几年后店主退休,我把店盘了下来,重新整修了一下,开了一个自己的字画店,从此后又像在汴梁城一样经营买卖字画和裱画的生意。卖画的生意不太好做,值此乱世,没人愿意买字画,所以每日幸苦劳作,只够勉强维持生活。我在店外的门口,找人移来了一颗白桦树,栽在窗前,就像是当初汴梁城的字画店门口的那颗白桦树一样。因为每当从窗户里看见那颗白桦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雪儿,想起冬天的时候跟雪儿在白桦树下一起打雪仗,想起秋天的时候跟雪儿一起坐在白桦树下看纷纷落下的落叶,想起我拿白桦树叶子和树皮给她做的那个玫瑰花。

宋金开始了连绵不断的战争。金国的四太子金兀术几次带兵南下伐宋,宋朝的大将岳飞韩世忠们也几次北伐,宋金在中原展开了拉锯战,你来我往,打一段,和一段,和一段,再打一段,战争一直断断续续的连续了三十多年。

这三十多年的宋金战争时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雪儿。雪儿最后交给我的那些她母亲的画和那幅《清明上河图》,我一直都珍藏着,期待着有一天能再见到雪儿的时候,把这些画完璧归赵。

从北方传来的一些消息说,雪儿回到金国后,她的父亲三太子曾经带兵来过中原,跟宋将张浚等交过手,不久就去世了。后来,又听说雪儿的同父异母胞弟完颜雍被拥立为帝,成了金世宗。金世宗封雪儿为莒国公主。再以后,宋孝宗开始了隆兴北伐,想把汴梁城重新夺取回来。金世宗击败了孝宗的隆兴北伐后,主张“南北讲好,与民休息”,与宋朝重新订立了和约,史称隆兴和议。金世宗在和约上做出了一大块让步,以前是金坚持要宋向金称臣,现在改为宋向金称叔,并且把宋每年需贡献给金的岁币减少了十万。金世宗跟宋孝宗签订的隆兴和议,使金宋之间的战争结束了,宋金之间的和平保持了四十年。

我不知道雪儿对她的胞弟金世宗是否有影响,但是坊间传闻说,金世宗喜欢宋朝文化,还自己做过宋词。南宋的理学大师朱熹评论金世宗说,世宗尊行尧舜之道,可以做个小尧舜。后人评论说,金代九君,世宗最贤。不管怎么说,金世宗给宋金之间带来了四十年的和平,两国人民经过连年战乱,终于能够喘息一下,休养生息了。南宋在宋孝宗的治理之下,开始了“乾淳之治”,有了一段太平安乐的时期。

 

我在临安一直经营着我的小字画店,三十多年来,虽然挣钱不多,但是基本可以保证温饱。窗外的那颗白桦树也长成了三十多岁的一颗老树,树又高又直,叶子茂密,枝杈横生,跟在汴梁城里的字画店窗外的几乎一模一样了。每当看见白桦树,我还会想起雪儿,想起我跟她一起坐在白桦树下的日子,想起汴梁城,想起那里的夜市。雪儿一直没有消息,但是我一直相信,有一天我还会再见到她的。

隆兴和议之后的第二年,临安知府派了一个人到我的店里来通知我,说金朝派来的一个使臣在寻找我,要我去见使臣。我到了使臣下榻的地方,见到了使臣。使臣问我认识不认识金世宗的姐姐莒国公主,我说听说她原来住在汴梁城的相国寺附近?使臣说正是。我说认识她,过去她经常到我的店里裱画,还交给我一批字画托我给她保管。使臣说,正是为此而来。

公主现在怎样?我问使臣说。好久没有见到公主了,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她很好,使臣说。她回到金国后,嫁给了宰相的儿子,生了一子一女。夫婿曾经率军平定契丹的叛乱,后来因战功被封王。她脾气好,在金国很受人爱戴,上至皇上下至臣民都喜欢她。

使臣告诉我说,莒国公主一直惦记着她的这批画,因为这批画是她的母亲的画,一直想能找回来,就托金世宗派人打听我的下落。金世宗就借使臣到宋朝的时机,让使臣找到我和这批画的下落。使臣问我能否把这批画交给他带走,我说这样最好不过了。

 

我回去之后,便把这批画用布包好,放在一个大包里,准备第二天交给使臣带走。把《清明上河图》放进包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最后看了一眼《清明上河图》,想父亲留下的毕生的这两幅杰作,一幅送给了蔡京,不知下落,这一幅也要流落金国,想想自己真是一个不孝子孙,觉得无颜以后见父亲于地下了。

第二天我把包袱教给使臣,嘱托使臣一路要小心,千万不要丢失了这些画。使臣笑笑说,尽管放心,皇上嘱托的事儿,不敢丝毫懈怠,宁肯自己脑袋丢了,也不会把这些画丢失。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封了口的信来,托使臣回国后当面交给莒国公主,又给使臣塞了一些银子作为酬劳。那封信上写的是当年雪儿在汴梁城里的夜市上从一个算命先生那里给我求来的一签: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金朝的使臣走了之后,我觉得很郁闷,每日靠饮酒来排遣日子,店里的生意也慢慢的不太上心了。冬天的时候,外面路滑,在进店门的时候摔了一跤,以后觉得无法自己一人裱画和看店了,就雇了两个伙计帮着看店,把裱画的手艺教给他们,裱画也由他们裱,我只是在旁边看着指点着。

一年之后,宋孝宗乾道二年的一个秋天,临安城里举行庙会,远近的人都进城来看庙会和赶集。每年这种庙会的时候,我都是把店门大开,在墙角放上一溜长凳,在店里免费提供茶水,方便客人们进来和歇息。这一天也不例外,我跟伙计们在店里一起招待进来的客人。路上的人流车马熙熙攘攘,不断有人进我的字画店来看看字画或者歇脚,店里总有人进来,年轻的进来看画,老人进来在靠墙的长凳上歇脚,有的人买画,有的人只是看,有的人对字画评头品足,有的人讨要茶水喝。店里人多的时候有几十个人,站满了整个屋子。经常有人围着我问一些有关画的问题,忙得我团团转。

忙了一整天下来,我和伙计都没有来得及休息,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等到关门的时候,我和两个伙计都累坏了。我们关上店门,把店内的长凳收拾起来,把地扫干净。这时一个伙计看见了一个包裹,包裹静静地躺在柜台的一头靠墙的地方。

这是谁接的裱画的活儿?伙计看了一眼包裹说。

不是我,另外一个伙计说。

也不是我。我说。刚才我看见这个包裹了,还以为是你们谁接的裱画的活儿放在那里的。

我还以为是你接的活儿呢。拿着包裹的伙计把包裹递给我说。

我打开包裹,看见里面放着一幅卷起来的画。画卷成厚厚的一轴,外面用蓝色的丝绸带子系着。解开丝绸带子,把画慢慢打开,一眼便看见了画面最前面宋徽宗的瘦金体书写的五个神采飘逸的字:清明上河图

 

我的心跳了起来。这是父亲花费十年心血画的那幅《清明上河图》!我低头再看包裹,见到里面还有一束花,那是一束用白桦树的树皮和叶子做成的玫瑰花,当年绿色的叶子做成的花芯已经枯黄发脆了,白桦树的树皮做的花瓣依然是银灰色,只是显得很干枯。因为保存得好,花的样子几乎没有变。树叶干枯了,颜色旧了,但是玫瑰花的样子依旧。玫瑰花上系着一个小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

扶门感君情意重,相见只在不见中

 

我知道,是雪儿来看过我了。

一阵秋风吹过,我抬头四顾,看见窗外的白桦树的树叶纷纷扬扬的落下来,黄色的树叶飘过窗前,被一阵风卷起,吹过马路,飘向远处。一片片落叶在夕阳余辉的照射下,显得沧桑而又美丽。

岁月老了,当年的流金岁月早已蒙蔽了灰暗的风尘,变得疲惫不堪和难以辨认。汴梁城里的那些个欢笑的日子已成往事,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年幼时的雪儿和我在白桦树下开心的坐着,仰头看着落叶自头顶飘飘而下。

也许是雪儿不想让我看见她老了的容颜,宁愿让我心里永远存留着她年轻时的美丽;也许是她看见了我觉得心酸,无法当面相见;也许是她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不能或不想跟我相认,但是她来过了,而且她把我家的传家之宝给送回来了。在我招待的那些客人当中,有一个是她。她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走了。虽然我没有能够认出雪儿来,但是我知道,我一定又见过她了。看着窗外的白桦树,手里拿着白桦树叶和树皮做的那朵玫瑰花,我的心中一片茫然。但是我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叹息,更没有懊悔。我想,见过了雪儿,这一世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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