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夜开始了。
铁窗外,北风呜咽,甬道里,昏沉的路灯忽明忽暗,不知从哪间囚房传来断续的低声抽泣,像游丝般在空气里缠绕。
睡在铺着木板的水泥地上,我觉得自己像一片凋谢的树叶在风中簌簌发抖。身旁挤作一团的两个女犯,睡得死沉,那一高一低的鼾声在三平方的空间此起彼伏。我辗转难眠,想妈妈,想明浩,想那阳光下的笑语欢声……
生活中的偶然与必然往往紧缠在一起,结识明浩是偶然,相爱似乎又是必然。刘兰内心怨我,恨我,我知道。友谊可贵,爱情也可贵,我和明浩并没有存心背叛朋友,我们走到一起应该是生活中的偶然与必然的交替存在。
假如那年暑假那天,刘兰没有摔伤腿,我没有去看望,也许生活会是另一个模样。
那天的记忆始终犹新。
“冯娟,给我带来什么啦?”爱撒娇的刘兰病了更发嗲。
“躺下别动,小馋猫闭上眼睛张开嘴,好!别皱眉头,这话梅酸度并不高…..哈…..”
“还有什么?我无聊透了。”
“还有 [萌芽] 杂志,你看看有谁的名字。”我从包里掏出杂志递给她。
“吆!冯娟,是你的文章?真行,你真行!”
嘻嘻哈哈被敲门声扯断。
来者是一个高个的青年,皮肤黝黑,宽宽的额下有一双深沉的灰褐色眼睛。他的声音宽厚低沉:
“兰兰,你妈妈呢?我来付电费。”
“妈妈出去了,你就放台子上。冯娟,这位是邻居,大讲师李明浩。他常在报上发表大作。”
李明浩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点点头转身欲走。
“哎,别急着走,你来看看,这本杂志上有冯娟的文章呢。”刘兰扬扬手中的杂志。
李明浩转过头,目光在我脸上迅速地盘旋一圈:“你喜欢文学?”
“嗯。” 我淡淡地一笑,也迅速地打量他。 他衣着很随便,老头式白汗衫,中老年式西短裤,脚上是一双塑料拖鞋。他的眼睛很特别,深沉而不忧郁。嘴角带着自信的笑纹。
“喜欢中国古典还是外国的?”他在桌边坐下。
“喜欢外国文学,也读读中国现代和当代的。”我说。
“不喜欢古典文学吗?其实中国古典文学内涵很深,从语言上讲,也很精湛。”他坦然诚恳地微笑着。
“那么说,你是搞古典文学研究的?”
“不是,学哲学的。偶然也喜欢读点小说。”
“读古典,诵之乎者也?”我投去善意的揶揄。
“都读,你写些什么题材?”他从刘兰手里接过杂志。
“不好意思,言情类的…”
“ [ 丢了什么?] 题目蛮新颖……” 他翻阅着杂志。
风扇在旋转,热风在流撞,窗外飘来邓丽君委婉的歌声:
“想起你,想起你那笑脸,
常在我心流连。
想起你,想起你那誓言,
依稀还在我的耳畔…..”
刘兰轻声哼着歌。我有点不自在地暗中注视李明浩的神态,我期望“赞美诗”,但他默然,嘴角浮起有点含蓄的微笑。
我忍不住挑破沉默:“我的本意是想通过一对恋人的离异,表达爱情实质是各种因素在一架天平秤上的平衡,双方任何微小的倾斜都可能产生一种潜在的离心力。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爱,除了生死两头,可能表达不好……”
他抬头愣愣地望我一会,眼睛里飘过一抹眩惑的雾:“你也喜欢哲学?”答非所问。
“哲学太深奥,我只是写东西时去抱佛脚。”我笑了。
“我这里有些哲学资料,尼采、叔本华的,是英文版的,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借去一读。”
“很想读,不过我只有许国璋第二册的英文水平。”我苦笑了,“自我感觉”一下日落西山。
“我正在翻译,可以给你看译稿。”他很自若地随口说,脸上始终荡漾着那种特别的微笑。
“太好了!什么时候借给我?”话一出口又觉得有失矜持,偶然相遇,刚交谈几句,就迫不及待向人家借资料,人家会怎么看你呢?忙改口说:“如果方便,以后借给我看看,你是搞研究的,我只是一般了解。”
“了解多了,就不会 [丢了什么] 而是得了什么呢。”这下是他投来揶揄了。
“你这样辜负了我一片情感,
叫我为你黯然,
想起你的狠心,
泪珠儿沾满双眼。”
刘兰还在低声哼歌。我蓦然感到和李明浩谈得太多,而刘兰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真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忙转过头对刘兰莞尔一笑:“我得走了,兰兰,你好好休息,过两天再来看你。”
我站起身,正想和李明浩打个招呼,他却也站起来跟刘兰说:“我也该走了。”
“冯娟你走好,我不送了……”刘兰靠在床头朝我挥手。
李明浩站在我旁边,显得高大魁梧,脸上的笑有点古怪,眼睛里又是那一抹眩惑之雾:“什么时候想读尼采就来取。”出了兰兰家的门,他指指二楼轻声道。
“好,谢谢!”我的微笑中也许释放了内心的好感,我不会做假。
我在写小说时会给人物附上冷静的思索,自己却不会冷静地去应对感情的冲击。和李明浩的相逢是偶然,却为必然的交往开了头。假如以后的事我告诉一下兰兰,也许会呈现另一种的状况。可我偏偏没有。是大大咧咧惯了还是有意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冯娟吗?晚上七点我在人民公园门口等你!”李明浩的声音刚落,电话断了。
好奇特的作风!我不知道他这是自信还是自卑。
我去了,为好奇,也为好感。
黄昏的南京路, 车龙川流不息,行人比肩接踵。晚霞里,华侨饭店的金顶闪着炫目的光点,在鳞次节比的建筑群中显得那么悦目。
远远看见李明浩站在公园门口,白衬衫,白长裤,白球鞋,呵呵,他把自己扮成白马王子。
“你很准时。”他迎上来说。
“ 不会搭架子,很糟糕是吗?”我假装皱起眉头。
他笑了,笑得很舒坦。
夜花园的湖边呈“饱和”状态,一条长椅三对儿,亚当和夏娃旁若无人的依偎着。
我们转入林荫大道。踏着斑驳月光,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你的小说很有感情,但背后的思索却有点悲观。也许这来自人生的体味,也许是受某个哲学家的影响…..”
“是否要引导我‘痛说革命家史’?本人写东西就为好玩,个人经历很单纯,小说里的主角是以我表姐为模特儿。至于受哲学家的影响的问题,还得等你借我资料呢。”我以调皮的神态看着他。
“我想你不只是为好玩而写,作品是作者的思想体现,写文章为自己也为读者,成功的作品,是能唤起人性中的真、善、美,引导人向文明进步…..”
哈,李大讲师讲课了。我坏坏地朝他笑。
他意识到我在无声揶揄,马上转了话题,也坏坏地对我笑着:“资料专候你来挑,只是别让叔本华老头拖你下水。”
“本人立场坚定,能拒腐蚀永不沾,而且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毒草能当肥料的嘛…..”
“还真是一个调皮鬼!”
轻松,欢快的气氛在我们中间蔓延,我们坐在草地上,谈小说、诗歌,论当代作家,议时事形势,我们轻声争执,轻声地笑。时光转眼迅逝,公园的广播响起了“逐客令”。
“我好像早就认识你。”车站上,他说道,眼睛深处闪着点点亮光。我的心速加快了,似乎点着头,似乎回答了什么话,记不得了。
连着一星期,我们天天见面。散步,喝咖啡,谈书,谈周围的趣事,谈各自的生活经历。 我佩服他知识的渊博,喜欢他稳重的个性。对世界,他并不是铁青着脸横加评判,他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执着的追求。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时时兴奋,清新。
谈到过刘兰,在回味首次邂逅时,他像兄长谈小妹妹似的提到过她。而我始终没介意刘兰的存在,直到那个中秋之夜,生活突然揭开了幕布,一切变得清晰又复杂……
思路突然被身边的一种奇异的声响扯断。
铁窗外的风越刮越猛。寒气从身底下的水泥地刺透木板,一阵阵往人的骨髓里渗。
恍恍惚惚,我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木板床在摇,发出吱嘎吱嘎声,哼哼哼,是人在低吟。
昏暗中,我看见身旁的两团肉体紧裹在一起扭动。“宝贝,喜欢死你了,宝贝…..”瘦女人的喃喃呼唤轻得像虫鸣,可传入我的耳中却如响雷。我蓦然间明白了,怪不得羊脂球见瘦女人关心我要生气 ……我的心一阵猛跳,浑身一阵躁热,赶紧闭上眼睛。
假如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人在剥去一切文明外衣下,会有如此动物般的行为,那种最原始的性冲动的表现,完全脱离了人的躯壳。我感到害怕、悲哀、一阵阵无可名状的烦躁……
嚓嚓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冷寂的子夜,这声音显得那么清晰,身旁的怪异声消失了,那团肉体停止了扭动,并忽然爆出呼呼的鼾声。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是严队长在巡视。此时,身旁的两个女犯鼾声如雷,似乎睡得颇为香沉。片刻后,嚓嚓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身边的鼾声消失了,奇异的声响又掘起。我紧闭双目,如躺针毡。
一切平静了,我紧张的神经渐渐麻木,一阵阵疲惫向我压来,我迷糊了……
(未完待续)
(3)
blog.wenxuecity.com/myblog/60248/201301/75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