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界到土界到水界到返回土界,这一路的轮转中,我曾多次走向“来生”,可是轮转得越多,我越不敢把任何希望寄于来生。因为,经历过太多事之后我越来越明白,“来生”并不像人们所幻想的那样是全新的开始,它只是今生的延续。我的心里明明白白,不论哪一辈子,盘古都不会给我当笨蛋加傻瓜,就算在未来的生命过程中,我和盘古能够有缘再聚,也绝不会是盘古与女娲的相聚。
生命的际遇就是如此,相离是注定的,相遇却是不确定的。所以,如我这样不会把希望寄于来生的人,注定了会倍加珍惜当下的相遇。与常人不同的是,我的珍惜不是争分夺秒地厮守在一起,而是尽我所能地去完成共同的使命,哪怕在完成使命的过程中彼此分离,方界相隔。因此,当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把返回石界的想法告诉盘古,并尽早付诸行动。
由于一夜没有合眼,又怕被盘古发现而不敢翻来覆去,清晨起来时,我的身体又酸又痛,双眼干涩难耐,我的心里更是百感交集,灼痛阵阵。
这一天的天气与往常没有不同,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就火辣起来,如同燃到最旺处的篝火;丧失了水分的风像无形的烈焰,不动声色地吞蚀着天地间所有的水分。
在我如往常一样逐个爱抚小泥人的过程中,盘古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虽然,我没有勇气与之对视,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目光中的疼惜与爱怜。
“水儿,你有什么事?说说看。”我放下最后一个小泥人,正踌躇是不是马上把我的想法告诉盘古,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低低地问。
“我?有事,是有事。”盘古的手冰凉冰凉的,让我的心一阵刺痛,禁不住迟疑地说,“不过,不急,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盘古握紧了我的手,温柔地说:“水儿,如果有事,还是尽早说,尽早做。我们的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分秒必争。”
“分秒必争”几个字,仿佛利刃直刺我的胸膛,疼得我浑身战栗。是啊,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应该即刻赶往石界,分秒必争地完成想要做的事,再在小泥人们成活之前赶回来。如果在小泥人们成活之后我还没有回来,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此时的分秒必争恰恰等于分秒必放。如此的“争”与“放”,我知道应该如何选择,可也确实难以抉择。
“盘古,你冷吗?”我盯着盘古的手,轻轻地问。
“不冷。”盘古笑着摇头。
“那,你要吃点果子吗?”我再问。
“水儿,从现在起,我不可以吃任何东西。你知道的,溶解能量的过程中要消耗好多能量,这个时候吃东西,会增加身体的负担。”盘古坏笑着指了指身下,继续说,“我早就想到了这事儿,所以,几天前就停止进食了。”
登时,我的咽喉哽咽了,一股滚烫的东西直向上涌。我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噗”的一下将一大口鲜血喷在了自己的双手里。
盘古惊恐地看着我,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我也被盘古的表情吓坏了,连忙低下头,怯怯地说:“对不起,盘古。你别担心,我没事。”
盘古强忍泪水,用颤抖的手帮我擦拭嘴角,又拎起盖在他身上的袍子,帮我擦拭双手。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雨棚”内倏地静了下来,只听到盘古的心在“嗵嗵”地跳。我呆呆地看着盘古,一时间无法言语,只能默默地感受他的心痛。
“水儿,我想和你说件事。”帮我擦罢双手,盘古拍着我的手背,轻轻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想办法到石界走一趟,带一些实用的技术回来。如果能够成功的话,不但可以改善这里的生活环境,还可以让小泥人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少走好多弯路。”
听了盘古的话,我呼地站起身,直愣愣地盯着他,瞬间之后又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这一刻,我虚弱到了极点,不但浑身绵软无力,连心跳也快要停止了。
“水儿,你不愿意这样做吗?”盘古抓住我的手,关切地说,“我知道,到石界走一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非常不易。不过,我坚信,你绝对有能力满载而归。”
原本,我以为盘古看透了我的心思,猜到了我想返回石界却又难以启齿的事实,为了帮我解围才主动提出让我回石界一趟。听他这样说,我紧张的心情有所缓解,紧绷的神经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水儿,勇敢一点,放心地去吧,我和孩子们会耐心地等待你凯旋归来。”盘古放开我的手,把双手枕到头下,懒洋洋地说,“如果你去了石界,我就可以和孩子一样,在睡梦中蓄积能量,并在睡梦中等待你的归来了。最近这些日子,我还真是累得不行了,可想好好睡上一大觉呢。”
我忽然分辨不清,盘古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我想说上几句话,用以安慰盘古,可我的脑子里乱作了一团,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最想说的话。
盘古把手臂从头下抽了出来,像打拳一样在空中挥舞了好一会儿,又仿佛下了狠心一样在脑门上拍打了几下,才一字一顿地说:“水儿,我让你到石界走一趟,是有原因的。首先,如果你能从石界带回一些实用技术,不但对今后的建设大业有利,还能让我们的孩子生活得好一些,能让他们的辛苦少一些。其次,如果你去了石界,只要你能在小泥人们成活之前赶回来,我就可以利用你不在的日子好好地休息一下。我甚至可以闭息养锐,那样的话,我就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了。”
盘古将双手捂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脸庞,艰涩地说:“水儿,我就老实对你说吧。其实,你别看我脾气很好,人也憨憨的,可我终归是个男人,男人总是比女人更要面子。如果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忍痛度日,我会感到很没面子,并因此而越来越暴躁,越来越颓废。”
看我依旧木然地看着他,盘古闭上了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喃喃地说:“你考虑考虑再决定吧,我不勉强你。我累了,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就在转身向外走的那一刻,我眼睛的余光摄到了盘古极其痛苦的影像:先是抽动了一下嘴角,接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咬着嘴唇将头歪向了里侧。
我深知盘古的痛并为此而痛彻心扉,我很想回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分担痛苦,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向“雨棚”外走去。因为,我知道,盘古不是因为要面子而不愿意与我面对,他是不忍心看着我为他而痛。
站在烈日下,任火苗一般的气流炙烤我的肌肤,任泪水在脸庞上滋滋地作响,任往事在记忆的深处汹涌。我仰起头,眯着眼睛凝望太阳。只见那片耀眼的红中若隐若现地出现了无数张笑脸,那一双双眼睛关切地注视着我,让我的心神一下子就安定和清明起来,已浑然不觉太阳的火辣和风的灼热。
当水界的盘古从记忆的深处走向太阳,又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水般灵秀的小女生。只见她身着一袭点缀着浅紫色兰花的白色长袍,眉眼清秀得仿佛月下的幽兰,一脸的舒朗与静定又好似夜空的满月。
“水儿?你是我吗?”我惊诧地问,“盘古,她是我的天魂?你把她给我送来了?”
小盘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水儿,没有丝毫表情地说:“对,她是你的天魂。我帮你把她找来,是为了节省时间,也是为了避免你在寻找她的过程中消耗太多能量。女娲,放弃天魂,让她与你合二为一返回石界,这就是说,为了这次返程任务,你放弃了生生世世以来的积累,也就是说,过去所积累的能量与智慧都将随你而去。不论最终是成是败,你都不再拥有过往,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说罢,小盘古向小水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我很想叫住他,问他一些事情,可我想来想去也无法明确,我想知道什么,我能问些什么。看着小盘古的背影,我的心中一阵酸楚。
只要能够完成任务,我不在乎生生世世的积累,我不在乎放弃天魂,可是我真的希望小盘古在说完那些话之后,再加上一句什么。不管是什么内容,只要他再加上一句就好。或者,就算不再说什么,他也应该给我一个表情,是哭是笑是喜是忧都没关系,只要有一个表情就好。
可是,他没有。没有任何话,没有任何表情,只留给我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有些人,注定了要和你生死共渡,却也注定了和你只是几面之缘;有些人,注定了要和你情锁亿万载,却也注定了和你对面不相亲。”我心的酸楚已经变成了疼痛,禁不住幽幽地说。
小水儿走近我,站在我的对面,淡淡地说:“有些人,始终与你同在,只是你无法知晓;有些人,爱你胜过爱他自己,只是他习惯了默默而为,从来不对你谈及。”
听了小水儿的话,我忽地愣住了,随即豁然醒悟。盘古帮我找来小水儿,是怕我消耗太多能量,可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如此帮我找水儿,不但要消耗能量,还得承受更为剧烈的疼痛啊!
想到这里,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棚”,扑通一声扑倒在盘古的身边,一边拍着他的脸,一边惊慌地问:“盘古,盘古,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盘古慢慢地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懒洋洋地说:“女娲,你干吗要吵我啊,我睡得正香呢。”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睡吧,我不吵了。”我破涕为笑,高兴地说,“看来,我还小瞧你了。我以为消耗了能量之后,你会像我一样虚弱呢。”
盘古也笑,高兴地说:“这下你放心了吧?决定返回石界了吗?”
“决定了。我稍微准备一下,把水桶都搬到你和小泥人的身边之后就动身。”我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抚着盘古的脸,心里却咯噔一下,倏地冰凉,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我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又轻轻地抚着盘古的胸膛和手臂,然后我站起身,微笑地说:“我早就应该知道你的能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那样的话,我还担心什么呀?我告诉你啊盘古,其实,我是非常希望能到石界走一趟的,我相信一路上一定会遇到好多好玩的事和好玩的人。到时候,我既完成了任务,也痛快地玩了一趟,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好了,你睡吧,我把水桶折腾过来,以便你随手就能舀到水,然后我就出发。”
我表面上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心里却痛到了最深处。盘古脸上的肌肉紧绷绷的,胸膛和手臂上的肌肉也紧绷绷的,这让我知道了,此时的他确实非常虚弱,他所承受的痛苦也是深于之前的。可是,为了让我放心,他强忍痛苦,轻松地与我谈笑,这让我情何以堪!
我必须尽快搬好水桶,尽快离开这里,绝不能让他知道我担心他。心里想着,我开始琢磨,应该怎样移动装满了水的大泥桶。
“待我们合二为一后一起来搬,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就在我一筹莫展时,耳边响起了小水儿的声音。
我回头向“雨棚”外看,只见她静静地看着我,默默地点头。那神态,不是视死如归,不是义无反顾,而是忘却了自己,忘却了生死,忘却了世间所有的牵绊。
“谢谢你。”我在心里说,“谢谢你愿意陪我。”
小水儿微微一笑,用意念对我说:“不是我,是你自己。我是因你而存在,因你而盛衰,因你而忘我啊。”
“嗯。”我重重地回应着,飞快地奔出“雨棚”,奔向了小水儿。此时的我,同小水儿一样,不是视死如归,不是义无反顾,而是忘却了自己,忘却了生死,忘却了世间所有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