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ny留下来以后,静发现自己这个主厨的工作难度和心理压力急剧加大,毕竟再好的厨子也无法面对和饭菜“有仇”的顾客。
鸡蛋?No, thank you!海鲜?No,thank you!水果?No,thank you!水还是饮料?No,thank you!蛋糕?No,thank you!第一次见面,Danny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边上,双手放在腿上,彬彬有礼地回绝。静满意地想,懂规矩总是好事。
很快她就了解到Danny不过实话实说,他能接受的食物的品种和数量极其有限。每天与他共坐一桌,眼见他如西施捧心一般掩着胸,蹙着眉,勉力咽下饭菜,仿佛承担了百倍辛苦,不免啼笑皆非。而这场景对于做饭的厨子,简直无异于嘲笑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静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质疑。
“他妈妈很挑食,”林艰难地解释着,“再说,每个生物对食物的需求是不样的,有的只需要很少的食物就能存活……”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几年来林从来不曾为Danny的状态烦恼过,在他眼里静倒是大惊小怪了。
存活?静愤愤地想, Danny这么枯瘦萎靡,隔三差五咳嗽发烧,晕车晕到出不了远门,就剩下存活了。也许世上从来就没有“事实”只有“立场”。旁人看Danny的状况自然是清楚的,但除了无心之举,谁会多嘴多舌给人添堵呢。Danny的父母看自己的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毕竟那是照自家的过法儿养大的,难道还要去否定自己不成?偏偏静半途被卷进来。那感觉如同临时被指派了一个接收任务,总要先把底儿交代清楚,免得日后被指责是在自己的任上出现了亏损。自此,静觉得自己头上顶着“责任”二字,半步松懈不得。
偏偏这老公半点指望不上。林洋洋得意于自己的“顺其自然”,至于这顺其自然有没有被正确理解,是不是给他带来了好的生活,就全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了。那些东西想必属于“运气”的管辖范筹。他只能不时抱怨抱怨自己过去几年运气不佳,对于转运这事倒是想也不曾想过。
关于Danny吃饭的问题,林处之泰然:Danny愿意吃什么,我万分乐意忙碌,但Danny若不肯吃,就没我的事了。反正我不能掰开嘴来灌不是?
静冷眼看去,林口中的“顺其自然”不过是举在头上的一把伞,让他可以安心躲在下面,无须面对对于他不肯作为,消极逃避的种种责备和自责。静是个实用主义者,她只相信结果。正所谓自助者,天助之。
两片硬币大小的青椒静静躺在Danny碗底。静在心里苦笑,吞两只苍蝇怕也没有这么费劲儿。也许吃苍蝇和吃青椒的不同,只在于人们对它的看法。
Danny由祈求,到掉泪,然后抱着肚子叫痛,直到躺在地上翻滚。为了拒绝这两片青椒。
静坐在饭桌旁,脊背挺直,面无表情。林在一旁低头不语,静知道他对自己满心不悦,既为静多此一举,更心疼儿子的遭遇。只要稍稍深想,静就会觉得有丝丝凉气从脚底漫上来。在寻常父母之间,这不过是教育理念的不同。而应在继母身上,怕只能以“心狠”来解释了。但这时候的静除了不断给自己打气之外,顾不上去委屈到底在为谁辛苦为谁忙。若是非要找个泄愤的地方,她只好去问一问上帝。当初若不是自己“好心”想要给上帝帮个忙,如何会摊上这等麻烦。说不定如今上帝也觉得麻烦,所以自顾躲起来。反正静知道自己得独立面对。
也有朋友好心劝告她:继母,要相安无事,不要多管闲事!你做了,他吃不吃就不是你的事了。他爸都不急你急啥?
静深知自己从来不是热心肠,她不过在为未来的生活努力。静不想在往后的日子里整天面对一张蜡黄的小脸,三天两头照看一个生病的孩子,开车游玩的范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而关键的关键是,所有这些问题不过是风中的铃铛,一遍一遍地发出响声,提醒她林的逃避和不肯作为,让她陷入深深的失望和迷乱。
很久以前静读过龙应台的一篇文章,里面记录了一个教育孩子的小故事。书中写道,龙应台告诉孩子,如果继续哭闹,就会把他心爱的玩具送给别的小孩。孩子没有理会,于是龙应台毫不犹豫地把玩具送了出去。
这个故事给静留下很深的印象,让静接受了一个观念:在原则问题上,做父母的必须坚定,言出必行。
二十分钟以后,Danny停止了对抗,和着鼻涕眼泪咽下了两片青椒。
这一事件标志着静取得了决定性胜利。Danny对食物的态度改变不大,但凡是要求他吃下的东西,再也没有抗议。
这几乎是意志的较量,静丝毫无法享受胜利的喜悦。她只觉得疲惫不堪。自问,我这么较劲真的有意义吗?静委屈着,彷徨着,无望而又倔强地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