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毛淡棉:孟族人、英国人、美国人
清晨,我沿着江边的滨河大道漫步。太阳从“吉卜林佛塔”的身后露出头来,照在岸边的凤凰树上。临江一排殖民时期的老建筑在阳光中凸显着岁月的痕迹,奶黄色的旧墙被阴湿的雨水浸淫出大片霉黑色,遮阳篷锈迹斑斑,颤巍巍地支在木架上,精致的木雕窗户时有残缺颓破,露出狰狞的黑洞。
城里见不到什么高层建筑,也没有象样的工厂厂房,昔日的造船厂和橡胶厂早已不见踪影。这座缅甸第三大城市,与仰光和曼德勒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岸边有几处已经废弃的简易码头,自从萨尔温大桥通车后,毛淡绵的船运生意已经不再重要,连带这条殖民时期的主要街道,也不复往日的繁忙景象。
如果要列举三位最有名的与缅甸相关的西方人,人们可能会脱口说出这两位:英国人吉卜林和奥威尔。然而,我以为更为重要的还有一位美国人,贾德森(Adoniram Judson),他对缅甸的影响更为重大。当然,这三个人在缅甸的足迹有一个共同的坐标交集,那正是:毛淡棉。
贾德森的“第一浸信会”教堂就坐落在正对着达维码头的大街上。门旁立着的一块青绿色石板上镶嵌着六块带有黑斑的大理石,上面用英文和缅文刻着:“第一浸信会教堂,阿多尼兰•贾德森博士创建,1827年。”
贾德森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距波士顿不远的一个小镇,从1813年到1850年,他作为美国浸信会的传教士,在缅甸传播基督教达37年,期间经历了各种艰难坎坷,包括两任妻子病逝,几个儿女早夭,缅族佛教徒的抵制,缅甸国王甚至将他两次下狱,再加上热带气候带来的水土不服等,以至于病魔缠身,最后因肺病死于毛淡棉附近的安达曼海上。
但是,贾德森在缅甸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刚刚开始其缅甸使命时,他曾立下志愿,在自己生命终结时,能够建立一个拥有百名成员的教会。事实上,在他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创建63所教堂,拥有超过8000名信徒。他翻译并印刷出版了第一本缅文的《圣经》,编写了第一部英缅字典,直到今天还为缅甸人所使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他的贡献,才使得缅甸浸信会成为仅次于美国和印度的世界第三大浸信教会。不过,也正是因为像他这样的传教士对克伦族和克钦族的传教,才使得这两个民族从文化上脱离了缅族的主宰,客观上为后来缅甸国内的民族战争埋下了祸根。
毛淡棉的第一浸信会教堂是贾德森在缅甸创建的众多教堂中的第一个,我到访的这天,很不巧,教堂大门紧闭。院子里一角有一块由矮墙围出的墓地,里面有四块墓碑。其中两个是缅文的,大概是教堂后来的缅甸人牧师之墓。另外两块用英文书写,最小的一块写着:“查理•贾德森之墓,阿多尼兰和萨拉•贾德森之子,死于1845年8月5日,一岁零七个月。” 查理是贾德森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好象是不幸溺水去世的。
较大的一块墓碑上写的是:“艾米莉•玛格丽特•汉娜,阿多尼兰和艾米莉•楚巴克•贾德森的外孙女。1871年3月25日生于纽约布鲁克林,1911年2月15日逝于毛淡棉。”艾米莉•楚巴克是贾德森的第三任妻子,他们的外孙女追随贾德森的事业,成年之后回到缅甸传教,直到在这里去世。
出门不远,拐过一个街角,我发现了另一间教堂,“以便以谢浸信会教堂(Ebenezer Baptist Church),阿多尼兰•贾德森博士创建,1829年。”这座教堂的规模要比刚才看到的第一浸信会教堂小得多。
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见我走进去,便叫嚷着跑向后院。不一会儿,一位戴眼镜、身穿蓝色隆基、头发灰白的老者微笑着走了出来,他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用清晰流利的英文说“欢迎,欢迎来我们教堂参观。”
原来这是教堂的牧师Saw Pawwah Winter,克伦族人。他向我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该教堂的历史,并打开教堂柚木大门上的锁,让我进去“随便看”。
教堂的内部很干净,讲台上只有一些简单的装饰,台下是一排排整齐的木椅。除了墙角的钢琴和四壁的摇头电扇,屋里就没什么现代的痕迹了。Winter牧师把我带到镶在讲台旁墙上的一块大理石板前,上面是历任教堂牧师的名字,第一任正是贾德森。他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这是我父亲,第37任牧师。”
Winter牧师给我讲述了一些有关贾德森的故事,告诉我贾德森的第一任夫人安娜就是在毛淡棉附近的Kyaikhami去世的,并且安葬在那里。耶哈密曾有过一个非常英美式的名字 ── Amherst。他接着告诉我,安娜是位勇敢的女性,在贾德森被缅甸国王当成英国间谍关进监狱时,她拖着病体,只身到监狱探望丈夫,为他送去书和食物。安娜个人的成就并不亚于她丈夫,她编写了缅文的基督教教义,翻译了泰文的《马修福音》,是第一位将圣经翻译成泰文的基督徒。
我问他:“听说贾德森是在毛淡绵把《圣经》翻译成缅文并付印的?”
“这里。你过来看……”Winter牧师引我来到后院,隔着围墙,眺望另一个院子里的一片操场和一幢两层楼的建筑,“那是一所中学,以前叫‘贾德森高中’,是教会建的,后来被政府收走了,变成公校。早年的时候,那里有一间印刷厂,贾德森的第一本缅文《圣经》就是在那里印刷的。”
(Judson,网络图片)
我告别Winter时,教堂旁边的一间简易木制教室内,教会学校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上课。见我走过,老师让孩子们跟我打了招呼。他们大多是克伦族的孩子,两天后,我会去克伦邦的首府帕安看看。
墙上孩子们的画作。
街头化缘的僧人。
回旅馆的途中,我路过毛淡棉警察局。不过这已经不是那个奥威尔时代的警察局了。这里原来是一间英国圣公会教堂,缅甸独立后,大批的英国人和英缅混血儿离开了缅甸,教堂的信众数量连年递减。几年前,警察局看中了这个地方,强制拆掉了教堂,并将院子里英国人的墓地刨出,转移到了山那边的一块新址。
缅甸有很多座以Judson命名的教堂,除了毛淡棉和仰光,我还拜访过曼德勒的贾德森教堂。
曼德勒的“贾德森纪念教堂”位于忙碌的82街上,教堂的塔楼有点像哥特式建筑,有着八棱的尖顶。教堂的内部十分简朴,十几行木椅整齐排列着,老旧的吊扇悬挂在房顶,讲台上也只有简单的陈设,一群妇女正在练习唱福音歌。看到我走进教堂,一位面容慈祥的女士迎上前来,热情地招呼我。
我说明来意:“听说这里收藏着贾德森翻译、印刷的第一版缅文《圣经》?我特意来看看。”
女士高兴地说:“没问题。”她自我介绍名叫琴琴米亚,然后就招呼了一下屋里的其他人,不一会儿,一位年轻姑娘就抱来了一本厚厚的大书。它比一般的《圣经》都要大出一倍,十六开的样子,封面是精装的深蓝色布面,扉页有些破损,英文的书名页上写着:“圣经。旧约和新约。由贾德森牧师将原文翻译成缅文。”里面的内文就全是密密麻麻的缅文了,我翻了翻,又征得同意拍了几张照片,“看不懂,”我笑着把《圣经》递还给琴琴米亚,可这本圣经怎么看也不像100多年前的东西啊,“这本书应该是后来印刷的吧?我听说这里收藏的是第一次印刷的版本?”
她迷茫地看着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听说过有另外一个版本。我们这里都用这个。”
1834年,贾德森终于完成了缅文《圣经》的翻译工作,并于次年将其付诸铅印。这是他花费了20多年呕心沥血的结晶。他编篡的《英缅字典》以及后人帮他完成的《缅英字典》,至今仍在被缅甸人所使用。1950年代,曾有人向当时的总理吴努建议,重新编写《英缅字典》,吴努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项建议,并说:贾德森博士已经抓住了缅甸语言的精髓,这部字典清楚易懂。
贾德森在美国也受到了众多的奖誉,至少有36个浸信会教堂、两所大学、三座小镇以他或他第一任妻子安娜的名字命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海军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艘舰艇。美国圣公会教堂将贾德森去世的日子,4月12日,定为教会的节日。
曼哈顿格林威治村的Judson Memorial Church (一时找不到我拍的了,借用一张资料图片)
教堂里的女士们自自然然站在长椅前,同声高唱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