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男女学生齐集厂门口。蛤蟆手里拿个纸,和圆头圆脑的劳资科长王小古从老黄处出来道:“对不起各位, 这名单我才拿到,我喊到名字,跟班长走。当场交货。”于是叫一个,领走一个。原来都在五台山,区别是甲乙丙丁。好多人脸上,掩不住的失望。炉台不仅热,还是三班倒,丁班半周换三个班休息,半周是日班。
天熊分在甲班。大班长是积年的老班长,人称艾大哥。红苍苍的忠厚脸,头发少,大眼睛,笑眯眯的,不善言语。这天正好是早班,是早上七时到下午三时。一起上山门,现场再分配工种。班里原有七个挑料男师傅,包括艾班长。六个女开模工,两、三个送杯工,一个烧退火窑的。这次进来十一个学徒,三男八女。男的当然是挑料了。学吹料只需一人,一个猴似的活跃初中生被选中,很高兴。天熊得以不拿铁吹管而拿挑料枪,觉得幸运。
分给天熊当师傅的,正是那天忆苦思甜的关公脸、长手臂陈人厚。给老陈做下手的女开模工叫吴小莲,年轻时髦。跟她学的是名很怕羞的女初中生,叫何晓芬。老陈对她道:“挑和开模其实是一个组,你也算是我徒弟,好不好?你今年几岁?哦,小梁和你算师兄师妹吧。”女学生红了脸,吴小莲冷笑道:“嘎想做师傅!要拿点钱出来的。”老陈不理她。
老陈马上去领来蓝布工作服和高帮翻毛皮鞋,不分男女,只有大小。叫两人去澡堂换上了。老陈端详道:“蛮像样的。就这皮鞋难看,像从前黄狗子警察。木胡胡的,哪有我这木拖板灵活、舒服。不过你不能学样,这是违章的,料烫上,危险。”天熊戴上粗纱手套,照规矩先学送杯的,那铁钉钯很难使。老陈说不,让他直接学挑料。这才知道液料是1600度,炉前滚烫。拿起沉甸甸的钢枪,对准土馒头的眼眼练姿势。老陈说这叫甏口,挑满几百枪,换一个甏口。
天熊想这活如学不好,会被人看死,以后更无换工种机会,于是努力学。手上没数,不是挑多,就是挑少。僵手僵脚,舞姿稍慢,液料成一长条堕地上。小莲没活干了,看着他呵呵地笑。不一会满地废料,老陈用铁铲铲掉,叫徒弟别急,料是能回炉的。徒弟的长舌蓝布帽湿透了,汗水如雨,睁不开眼,始悟包毛巾的妙处。皮鞋也潮软了,袜子如浸水里,明白木屐的好处了!
天熊不歇手的舞长枪一小时,别人接手,休息二十分钟。这叫一调三,一个人调三个休息。开模、送杯也一样,是基本作息制度,雷打不动的。一天下来,手上起泡,肩头酸痛,腕上发麻,小腿发抖。天熊身体底子好,球场上锻炼过,也觉吃不消。
开模的小莲人漂亮,懒洋洋的。女徒很巴结,满头大汗,脸绯红。老陈告诉天熊:开模这碗饭也难吃,叫夹心饼干——胸前火热汏汏滚而背后是排风管冷风——风不能吹到料——人易得风湿病。
几天后,歇两个白天叫大礼拜,翻夜班了。夜里十一时到明晨七时。天熊上工,已经有点腔调了:先泡一大壶茶,等下炉台时拿过来猛灌。然后在炉台脚下倚躺着,浑身骨节松散的舒畅。放心瞌睡,万一睡着,二十分钟一到,自有人来推醒他。(他没习惯白天睡觉,睡不足)老陈看他这个猪八戒的懒相,高兴道:“你学得有样子了。”
天熊胃口也大开,比从前多吃一倍。厂食堂比小饭馆有气派,雕桌腿的红木饭桌,红木长筷,老陈说这都是温老板当年置办的。不像有的厂家要自带碗筷,这里是一个个洋瓷碗大笼里蒸的,抽公筷,吃完手一推,抹抹嘴就可以走。窗口小黑板的菜单,头几天看不懂。“红烧足0”是脚圈,“炒0”是鸡蛋,吓人一跳的王爪、九牙、大扒是黄瓜、韮芽、大排,土头是洋山芋。要谐音、象形并用,管文字改革的专家,该来绿叶厂学习。
最畅销的是一分钱一大碗的菜汤,其实是涮锅水。老陈去食堂像老吃客到饭店,喜欢神气地嚷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看好久掏三分钱菜票,买盆炒青菜了事。做夜班和中班有奉送的一客饭和二角钱的荤菜,国家规定的夜晚津贴。走油肉和咸肉汤最受欢迎。
交接班的时候气势雄壮,两个班的人齐集炉台,电铃一响,挑料棒换手(各班的产量、废品量要记录的)。然后是一片踢它声,老师傅们穿木屐带领去澡堂。锅炉日夜供应热水。没有几个莲蓬头,工人不喜欢,所以坏了没人修。有什么比全身泡在水里舒服呢?水愈烫愈好,烫得皮肤通红,出汗不赢,像蒸气浴。不大的水门汀池子浮出白沫和油星。有时不够烫或烫过头,脚伸不进,管烧水放水的阿昌就要挨骂了:“妈个皮你烫猪啰啊!”脸像面疙瘩的阿昌不敢回嘴,因为有把柄:有人洗浴时撞进隔壁!头头只是骂一通,没说换人,想来不当回事,隔壁是女澡堂。只隔一堵墙,墙顶未砌死,留二行砖。所以女工嘻笑尖叫得凶了,这边就有人大喉咙调戏。天熊总是惊心动魄,匆匆洗一把就走,宁可回去洗。老陈奇怪,挽留道:“再泡泡呀,很适意的。”
天熊受到艾班长表扬,说他学得最好,已经学成了。挑料这活得手脚麻利,有腕力,掌握好快慢,有的人做一辈子还是笨拙迟钝,像周良余和蒋仁昌。虽是熟能生巧,也得有天分。天熊喜打篮球,有爆发力,懂借巧力,就占便宜了。
老陈看天熊能吃苦,有时比自己挑得还好,心里高兴。对他无话不谈,无问不答,说如意是用了三十几年的厂名、产品牌子,文革来了说是四旧,改成向阳、向日葵、红太阳、红阳,洋商不接受,上级才改为绿叶的。说厂部竖立过一个巨幅模仿的油画,领袖穿睡衣在家里游泳池边。黄庆五最喜欢这个画。后来参观的上级发现,画得有几分像黄庆五的脸。老黄害怕了,叫人拆掉的。
老陈又说挑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拌料间和烧煤气发生炉还要苦。带他去看,人工和机器搅拌结合,那些人戴大口罩——想去美国的麻叔也在内——围拢用铁锹加料和翻炒。白粉弥漫,个个像雪人。再装袋装车,运去五台山。老陈道:“从前这儿只有老板亲信才能做。因为处方保密,车刻料又贵重。工资是大的,最后谁也逃不了粉尘肺,重点轻点罢了。”
加钥匙的危险品仓库正好开着,老陈指一垒贴死人头骨的黑标记的木箱道:“这是白砒,砒霜啊,厂里有人想自杀,就来偷这个,死了几个了。”又小声道:“文革初斗老黄,他也来拿这个,被厂长老汪夺过了。有人讲是做做样子的。”
煤气发生炉用的烟煤、无烟煤堆的山高,通火的钢钎条五、六米长,有时要聚集四五个人,喊口号合力用钢缆拉动疏通。黑烟窜出,人无处不黑,牙是白的——在三楼那么高的平台上。
头回领工资是老陈带他去写字间的,厂门内的黑漆大木屋。账房先生和技术科、劳资科通通在此。所谓技术科就是一张办公桌,助理技术员蛤蟆坐的。另一个助理技术员的办公桌在分析料性的化验室里。劳资科也只一个桌子。科长王小古工人出身,脸相端正,却是猴子屁股,到处跑,难得来坐一下的。没有专门出纳,管财务的魏小窗,近视眼镜的瘦男人,非常文雅,说话细声细气。每人一个钱袋,从铁保险箱取出。
另一位兼管计划,四十多岁的夏宗庆,肥头大耳,据说一顿能吃斤半,说话吐沫四溅,身后是一张不知何年的月份牌,画老虎下山大吼。他先问天熊名字,摇头道:“这名字不通,天上怎么有熊?熊在森林里,要么动物园里,你爷娘不识字吧?”天熊气乎乎地签名,不理他。他倒出钱道:“十七块八角四,点一点,这叫三年萝卜干饭,要吃三年,你小子要有耐心呵。”天熊头都不抬。老夏下不了台,看老陈倒出钱,一张张数,出气道:“不会错的,愈有钱愈小气,什么师傅什么徒弟,你是出名戆头戆脑,不要把徒弟教成草包呵。”老陈气得说不出话。天熊忍不住道:“草包都是不打自招的!看腔调就晓得了。”骂得老夏翻白眼,对面魏小窗的眼镜掉桌上。老陈得意的笑,拉了徒弟胜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