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二四 师 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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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天熊也没见到小莲,她没调班组,开始病假了。从地段医院开的,单子交劳资科。那时候社会上赚钱难,只有靠工资,弄个全民单位不容易,所以没有装病的。有病不休、带病上班倒是很多。肯病假的人反而受人尊敬:“做人了!”

    十天后,天熊和人去吃中饭,交毕病假单的小莲正在路口和厂里人说笑,很轻松的,看见他,她突然的阴下脸,凄凄惨惨的。天熊不好停步,她也不能撇开别人叫住他。没说上话,缺少一个解释。  

    班组学习时,大班长透露些事:老黄已经训斥过一些人了,非常及时!厂里的下流工人不怀好意接近女学生。约人看电影啊、手把手教自行车啊、在炉台暗处抱人家啊、教下流知识啊,花样很多。但多数是没结婚的年青工人,照理不犯法,可惜都是老黄看不惯的人,所以不准谈恋爱,严禁毒害女生!艾班长很得意,本班没事,有事也避免了。隐隐的话里小莲是个别例子,怕毒害男青年。她是作风不正的,已被人带坏。其他三个班都有事,据说一个四十岁的有家小的十三太保的大班长、以及蛤蟆,私下受到警告!有些事情是周先生告诉他的,周看似木头,消息比老陈多,老陈才是生活在自己的得意思想中,不想听的,他会听不见。

    咸鸡做人的功力显现了,他虽无对象,喜欢钻女学徒中胡调,可是并不真下手!都是清一色的读完初三又歇家两年的十八岁女孩子,他大出一圈多了!有自知之明。

    甲班还有两个男初中生是没心机的大孩子,和天熊友好,尊他为阿哥的。女孩子除晓芬、青娥外,都是相貌一般或不大好的老实女孩子。交接班时,能见到别的班组有漂亮活跃人物。

    小莲不出现,来跟她换班的女工就一直顶下去了,她也愿意。天熊和她同上同下,不说话,相安无事。老陈和晓芬调他俩休息。晓芬是第二批入团的,歪歪来炉台,有时找这新部下说话,叽叽咕咕,有点神秘,好像安排她去做卧底似的。老陈和周先生看不惯,说歪歪贼头狗脑。周对天熊说歪歪不是帮会的,他是厂里少有的安徽人,原来踏三轮车,是上海的骆驼祥子。大跃进取消后安排进厂的,开卡车学不会,连张报纸都读不下来,还团支书!周道:“出身好啥稀奇,我也好的,阿拉爷叔四明山游击队呢!做干部就是拍马屁,啥人要做!”天熊同意道:“对,不过孔明、刘伯承都是干部。”

    这天才上班,头发顺贴、嗓音细细的晓芬背个包,给天熊两包糖果。天熊说声谢谢。女子走开几步,又回来道:“你也不问问为什么——”

    “吃糖么管它是什么。”

    “小莲师傅的结婚糖。” 天熊愣住,说不出话。晓芬忽然涨红脸,艰难道:“是她叫我第一个发给你,叫我带话,她请你去新房间白相。”

   “嗯。”脸色阴沉了。

    “地址我有,我也可以——”

    “嗯。”

    女子只好走开。她到处发糖,人家都拉住她,打听情形。保密得太好了!没人料得到。

    落班时候,周先生过来,说刚才歪歪来炉台,他听到一段对话:艾班长被蒙在鼓里,很没面子,责问歪歪道:“你不是批判她的么,怎么去吃她的酒?” 

    “老黄叫我去的。”  

    “别瞎讲。”

    “我骗你大班长做什么,老黄也受邀请的,他不去了,叫我打个招呼。人家公司头头也来了。我呢,不是小莲,是孙惠春邀请我的······”

    这天,晓芬最受欢迎,人人问她。交班后,下个班组也围住她。这次只有甲班是人人有糖,其他班组和厂里头头,一概没有。这反而抬高她身价!从前,因为小莲漂亮,只有她是女学生,厂里出风头的。如今,因为男人有脚路,她回铜匠间是没疑问了。至于那个花心被批斗男人,确是有歪才,会弄机床、会打桥牌。人不好看,可是女人个个说他好,说小莲不好。周也不敢鄙视他:“人家是大学生,爷是碗店小开。”

    婚假过了,仍不见小莲来厂,晓芬却和那女工换了,不再调人休息,和天熊同上同下了,老陈说是他办的。后来知道,其实是女子的意思,师妹想跟师兄在一起。

    晓芬不用老是看钟,一小时换三个人休息了。女人难弄,早或迟一二分钟都会引起不快,尤其顾青娥那样的疯婆子。她坐下来,安之若素了。天熊手势也灵快,两人合作,废品很少。艾班长表扬了。咸鸡很不高兴,看样子要夺走他的第一名。他是极力阻扰晓芬回去的。

    进厂好久了,晓芬还是那样勤恳巴结、谦逊自卑,天熊觉得诧异,甚至看不起。女孩人缘比他好,干活时别人会来闲谈,晓芬一面剪截、打气、夹出,一面说笑,两不耽误。有次人走后,师兄认真道:“你改名字啦?”

    “没有啊。”
 
    “他们叫你——”

    “哦”,不好意思道:“他们替我起绰号。”  

    “说下去。”

    害羞道:“叫小鲫鱼,后来叫两个字了。” 

    恍然大悟:“小鲫,小吉,哈哈······你向老陈汇报过吗?”

    “做啥?”  

    “是你师傅唉。”

    笑道:“我师傅是小莲,跟你们不搭界。”

    “好好。”

    早班末一天,老陈怒气冲冲召集天熊和小芬训话,硬要两人明天或后天来自己家参观和吃饭。学徒上师傅家拜见,本是厂里老传统。老陈诚心邀了几回,都不成功,无怪要冒火。老陈是想展示他的富裕和独特,表明平时所言,全是真话。老陈看二人衣着简素,家景不会好。比如天熊,老是中山装的布衣布裤,老式的圆口布鞋——其实这也是一种派头,老陈看不懂,厂里好像没人懂。以至偶尔一回上班,天熊穿皮鞋和皮夹克,厂里人吃惊。喜欢穿着的周先生追问几次,是谁的衣服和鞋。晓芬是明显的寒酸,没什么好衣服的。老头在家老誇徒弟,女儿关心起来,有时主动问。老陈遗憾没有儿子,大女儿脾气躁,谈几个都没成,跟天熊说起过,徒弟表示同情。不知可有缘份?贴邻住着的一个亲侄儿,对叔叔满口赞叹的女学徒兴趣颇高。

    师妹沉默着,天熊没办法,答应明天去。于是她也点头了。老陈兴高采烈。背后天熊替她婉惜:“你可以不去的,你不是说师傅姓吴么?”小鲫鱼脸阴下来,天熊不懂。

    次晨在老陈家的站头会合。天熊以为是先到,有人叫他,回头看是晓芬——心里开始叫她小吉。见她者,小吉利也!穿一件没见过的黄衣衫,颜色总觉得不对头,不像是女孩的衣料,像是什么利用的。她手里拎着一盒点心和一篮水果,看来破费不少。看天熊的包道:“你送什么?”

    开包道:“我是家里现成的,没吃完的。”

    笑他道:“只送一瓶?”

    “他又不是结婚。”知道小吉不识货:这酒是很贵的。

    寻到那条巷子了,和胡能胡财家一样的。弯曲狭窄,羊肠小路伸展在东倒西歪屋,夹道有吹干的马桶,头上有滴水的衣裤。不当心会撞上伸出的矮屋檐,大睁眼又有不道德的嫌疑:扑面而来半个赤裸身,或一方白腿!没想像他家会好,可是太过分了,天熊摇头道:“我们陈公馆在这里!”晓芬嘻嘻的笑。天熊轻薄道:“旧社会啊。”晓芬收起笑容,天熊心里一梗。 

    听到师傅的嚷嚷了,人站道中,路标一样竖着,大挥手。徒弟注意那公馆外形,因为有个塔似的东西,确比周围的二层要高,如鹤立鸡群。外墙凹进凸出,小窗户像眼睛似的,脑后竖小辨子:是细眼囱。整体怪样又自我得意,像老陈本人,又带五台山特色。  

    老陈听徒弟说过,住宅第一是安静,急切道:“安静吧,能听见马路上声音吗?”天熊明明听见,说确实安静。低头走进门,已在房中央了。心想小莲家之简陋,比这儿又是两个世界!房间小得摆一张方桌,已不能活动了。天花板如扣在头上。老陈收下礼物,更是高兴。拉出一个木梯,搁顶上一个方洞,叫两人轮流上去观赏:“下面会客人、吃饭,楼上是我们老夫妻睡觉地方。”

    徒弟爬上去看,是地铺,只能跪着。果然有老陈西装领带的结婚照,上彩色的。晓芬看过后,恭维师母长得好,天熊介绍道:“温老板也见过这照的,说陈太太的卖相,镇得住宅子。”

    老陈笑得眼睛不见。 突然一筷子东西送进徒弟嘴里,怪味冲鼻。晓芬道:“我不要,是霉豆腐吧?”老陈看徒弟:“手艺怎么样?”又指墙角一大瓶酱油道:“认得这是啥么事?”天熊看出有草根:“是药酒?”老陈道:“识货朋友!都是好东西,杜仲啊、党参啊、当归啊。”要开盖去舀出,徒弟坚决谢绝,“你自家补身体。”老陈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怕药酒,我没见过。晓芬你来一口。”

    女子笑弯了腰。 徒弟想起道:“陈师傅,你的花园、别墅呢?”老陈说对,领头走出房间后门,一小片空地,天井似的,碎青砖铺地。别墅是五角形的水泥宝塔,像加层的实心亭子。开了塔门,见是勉强挤着大橱和五斗橱。老陈又去搬活动梯子,说二楼准备给大女儿做新房卧室,三楼睡小毛头。两人坚决不肯上。徒弟笑道:“哦,陈师傅你要招女婿啊?”老陈不答,晓芬嘻嘻笑。

    塔旁有口青砖旧井,没有石井圈的,往里看黑苍苍。老陈说他来时就有的,是个活井,家里用水,主要靠这个。晓芬道:“夏天你浸西瓜?”

   “那没得说了!”  

    徒弟道:“泡茶更好。” “那不行。上海工厂多,地下水不干净,井水烧开,吊子底厚厚一层。吃的水,我是宁可外面自来水站去零买的。”

   “水可以零买?”徒弟又长见识,“你的花呢?”老陈指围墙下一小块泥土,葱、姜、蒜、辣椒长得热闹。说原来是有月季花的,看腻了,又不能吃,还是当自留地实惠,两人哄笑。

    女子道:“你的金鱼池呢?”老陈指点阴沟般一道水槽,两人蹲下细看,几条黑色泥鳅似的。晓芬诧异道:“这是金鱼?”老陈道:“金鱼太难服侍,死了几回了。我这是菜场买的猫鱼,你们看,游得多快!”徒弟笑得发抖,女生笑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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