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不管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天翻地覆,云镇的生活仍一成不变。火车站只有一个狭窄的站台,站台边上一坐小小的平房是能坐下几十人的候车室,每天有不少火车急速而过,只有两趟东西向的慢车在这里停留几分钟。零星的乘客带来了外面的新奇,却瞬间被这里一如既往的迟缓迅速淹没。天冷,农作物只能种一季,多数时候皲裂的土地上零星数着些麦茬。农民们仍旧住在土坯垒的房子里,房顶是稻草,房内只有土炕和毛主席像。军营里的几幢红砖楼,永远也不会显旧。食堂前的凹地到了雨季积满了污水,没有人去平整它。白桦树的眼睛目光呆滞。靶场的山坡上夏天长满了野草,冬天显露出黄土。县城还是那一条街,狭小书店里,滞销书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这里的一草一木让我熟悉,给我一种如家的安全,置身其中,可以洗尽浮华,凝神静气,给疲惫的心一个修养生息的机会。单调,也是一种美,不可抄袭的美。在这个倔强地拒绝变化的地方,唯有四季的更替给人以时间的概念。又入秋了,白桦树刚刚还披着一身金黄,一夜的大风便撕碎了它的衣衫。
婚后的我生活一切照旧,住单身宿舍,在食堂吃饭,晚上和同乡战友打牌看电视消磨时间。唯一的变化是我被调入机关,离开了连队。白天去办公室上班下班,再不用出操、去靶场。内心的我也被这个环境吞没,顽固地拒绝一切变化。新婚的驿动渐渐平息,象一个跳水健将做完了各种花样的翻滚,最后沉入水底,等到波浪和泡沫平息之后冒出头来,回到了原本的自己,以前的自己。
不知晓箐怎样了,没有她的消息就象饭菜中没有了盐。月台上晓箐的身影被浇铸在脑子里,那天她是怎样一个人离开车站的?有没有人安抚她心中的痛?带着那样的心绪,她怎么去应付各类考试?嗨,我真浑。
“晓箐,火车站一别,心里一直不安。我只想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好吗?。。。回云镇几个月了,一切还是老样子,我也仍旧是以前的我。。。暑假出去了吗?出国的事怎样了?别着急,困难是暂时的,总会有办法。”
收到晓箐的回信,我心里仍噗通地跳。她会怨我,告诉我那天她多么伤心?还是原谅我,从此形同陌路?至此,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每每有呼必应,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次。我颤抖地撕开信封。
“一排长,啊不,新郎官,恭喜!结婚照呢?喜糖呢?希望下一封信一并补上。”她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记恨还是原谅我,对我是一种更可怕的惩罚。
“暑假里我去了杭州,晴天在富春江里游泳,雨中在西湖上荡舟,阴天在断桥边看保俶塔,雾天去灵隐寺求签。和北京相比,杭州没有什么变化----漂亮的西湖,破烂的城市。。。我退学了。我在教育部的新规定中找到一扇窗口----在四年级前退学就不算国家编制,补偿了学费我就赎回自由身。所以在放暑假前最后一天,带着父母一生的积蓄,我办好了退学手续。规定可保留学籍一年,所以我现在还在学校当旁听生。”
退学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涯,只差最后一年,就这么放弃了?如果她在我面前,我一定会象那天她在火车站里对我那样劈头盖脸地斥责她不该如此草率。而我又能给她什么建议呢?她不能等,时间是她的头号敌人,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收到你的信让我松了一口气,又让我为你捏把汗。佩服你的执着和破釜沉舟的勇气,有志者事竟成。。。希望永远能等到你的'下一封信'。”
只要有她的消息,我心里就踏实。也许有一天,她告诉我她也结婚了,或者怀上了三胞胎,再或者,她要当祖母了。虽然不能朝夕相处,但是我想一辈子都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她。
冬天很快到来,已经是在云镇第四个冬天了。呼啸的北风带来了晓箐的下一封信。
“我已被美国某大学录取,经过层层审查,我稍早拿到了护照。今天我四点钟就起床,坐五点钟第一躺公车转地铁去大使馆办签证。六点多到了使馆外已是长长的一队人了。我们在寒风中互相打探各自的情况,帮着出谋划策,应付面谈。到八点钟开门的时候已经快冻成冰棍了。签证官说我缺一份材料,叫我先去补齐再说。别人纷纷告诉我那只是个借口,象我的情况根本就签不成的。今天是我最难过的一天,这几年的辛苦难道就这么付之东流?父母也叫我看清形势,准备复学,开始找工作。我真不甘心。”
我虽为她难过,但是拨开层层面具,心里却有一股自私的暗喜----晓箐不走了。
“晓箐,别难过,西方不亮东方亮,你留在国内也会大有作为。社会虽然复杂,这么多芸芸众生不也洒脱地活着?你会适应,更会有建树。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春节期间,我会照例回南方。你有什么打算?这几年你一直努力用功,要好好利用最后一个寒假放松修整。”
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