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有不少人说是花钱买罪受，可也有人，如我，偏偏就喜欢这种自虐。来美国以后，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出去露营。
喜欢那种幕天席地、与大地紧贴在一起的新奇感，那种简陋得抹去了文明乔饰的回归感，在悄然中可以和夜声共鸣，和篝火对视，静静地用心去体会山林海滨。
露营地多是在林中，最好是松林。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过松涛....可以清晰地听到风从哪个方向刮过来，摇晃着百尺大树的树冠，从你头上飘扬而过。松针落时永远是尖端朝下，打着旋儿的，每一根松针落地都簌簌有声，这种落叶的针雨打到人身上还真有点疼。在这一阵阵松涛起伏声中入眠，会有地老天荒，与日月同止息的恍惚。
第一次出去露营，还是学生时代。我俩买了个最便宜的小帐篷（就是图中那个蓝色的），租了辆小车，整整玩了十五天才回家。印象最深的是在黄石公园，半夜下起了瓢 泼大雨，我们钻进车里躲了半夜。次日看见从我们隔壁的小帐篷里爬出来一位美国青年，拖出了他的睡袋，用力一拧，哗，水流如泉，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一天起得太早，天色半明，拿着毛巾牙具乱走，发现一条氤氲着白雾的小河，水居然还是热的。河面上的雾气不是漫散一片，而是逐队成团飘渺如云，如同梦中的仙境。
车开到无人烟的荒野里，不再有手机信号，似乎也不再有凡尘的束缚羁绊。如果路况还好，前后四顾无车，可以把油门踩到底，享受一下冲向地平线的感觉，去他的速度限制。这种放纵不能超过十分钟，而且车上不能有孩子，老对孩子说：＂Do as I said, not as I did" 很不好意思。不过这句话似乎可以传代。
有次正在大戈壁滩中漫漫长途上磨得困倦，忽听车后巨响如地心震荡，不移时一大群约莫近百个摩托骑士 们从我们两侧飞驰而过，都是那种重型摩托，声震如雷，骑士们个个不戴头盔，黑皮甲刺青系着bandana, 身后多搂着个女子，瞬间都化为我们眼前的一缕缕黑线汇入天际，留下我们目瞪口呆，倒是不困了。
见过山穷水尽处的小加油站，门口挂着几张皮子，有狐狸的，有獾熊的，甚至还有小棕熊的，最贵也不过二三百元，我说了声想买被家人众口一致喝叱。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呃，偏题了，再说露营。
虽然不是豌豆公主，但地面怎么铺垫也不及家里的床垫，常常被硌得睡不着，打气垫又太软，所以现在出去露营都要拽上那个两寸厚的记忆床垫 ，还有椅子炉子锅斧叮哩哐啷一大堆, 半点也不潇洒。说是向往自然，但在舒适中沉溺久了很难由奢入简。
在海滨公园海滩上住过两夜，一点儿也不硌，舒服。就是风太大，不能点篝火，帐篷又没法儿在沙地上打桩钉住，被吹翻了几次，好在我的帐篷是dome 式的不会垮，只好轮流坐个人在里面当定海神针铁。半夜风止往了，孩子要起夜，出帐见半空中一轮满月，海面上月光粼粼，听到细小的爬动声，电筒一照，无数小如指甲盖青绿色的螃蟹崽子仓惶逃窜。进了帐篷且听蚊声四起，拍打了二十七只蚊子后，帐篷上已是斑驳不忍卒睹。隔着帐篷窗纱打手电看过去，外面竟停满了蚊 子，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蚊阵，现在想起仍是毛骨悚然。
蚊子叮还是小事，被一群牛虻围上才叫人欲哭无泪，那些小友们不是温柔地叮，而是像食人鱼那般热情地咬（我觉得哈），好在它们也不喜欢防蚊剂的味道。所以出去露营防蚊剂少不了喷。
北美盛夏，碧蓝无一丝云彩的响晴天正中午，烁火溶金的大太阳，阳光晒到身上会有沉甸甸的质感，这正是到大沙漠里去远足的好辰光。戴好帽子墨镜涂满防晒油，为狗拿了把高尔夫大傘，出发。到了沙漠里才知道忘了给狗穿鞋，沙地如烙铁，她四脚乱窜不敢停下，所以傘也白带了，成为我不得力的拐杖。只走了不到一迈孩子罢工，所以只好回程。次日起大早才完成了四个小时的沙海之旅，孩子的话是＂受罪啊，真好玩！＂可是回到家狗就病了，发烧腹泻，怎么比我们还不经折腾呢。又跑题了。
住过最小的国家公园露营区只有六个帐篷营位，在大森林湖畔，只有四轮驱动车才能进得去，无人看管，先到先得，自己选好地点，拿一个信封把钱（六、七块）和表格封好，投入盒子就算入户。后来见不少车辆进来兜圈找营位，才知道我们来的早很幸运。我们的营位地上有个约一尺方圆的洞，怕是蛇洞，找了块大石头压上，后来才知道是土拨鼠 。傍晚来了位森林警察，叮嘱我们食物和垃圾一定要放好，他刚看到熊母子在路口晃荡。我们把劈柴的大斧头拿进了帐篷，也拿了个带盖子的小桶进来，不过没人用。白天走累了，晚上睡得很死。忽听耳根下有深重的呼吸声，犹如鬼魅般诡异，猛然惊醒，心跳有两百，谁也不敢动。领导悄悄说：＂掀窗子看看？＂＂嘘！＂只听帐外那伙计呼哧呼哧地转了几圈，每一步都落地有重声，吸吸嗅嗅视察一番，大概对我们的悭吝颇为不满，悻悻喘息着走远了。翌日起早，倒也不曾留意什么爪印，把我们的独木舟kayak 放下水，划到湖中心去看日出，看白头鹰巢，看水狸筑的堤坝，看大天鹅洗澡。
火里面有最纯粹洁净的天地至理，据说火也是人类文明的起源。现代化的都市人，若想肆意地劈柴烧火，只有在露营地里。当地乡民门口常摆着劈柴，标明价格，一般是三元一捆或三元十根，投钱入匣自取。人要实心火要空心，点火的诀窍就是架空。可以用锡纸包几个土豆红薯芋头之类放在炉底柴灰下，会是最香甜的夜宵。如果带了橘子，橘皮扔进火里，味道清香无比。等柴烧到不再冒烟，围炉而坐，对一炉红炭，如对一蓬最艳丽的花朵，火光闪烁明灭不定，似乎在讲述那古老而悠远的故事，有人，有兽，有天，有地，有生死，有爱恨，有鬼神，却没有现世里的阴微卑劣。孩子烤棉花糖，大人喝啤酒，偶尔也会有邻人唱歌或弹吉它，大多时候只有火炭爆开的声响，扬起火星如萤火虫扶摇直上，隐入夜色不见。
一年中有这么几个夜晚，不看电视，不盯电脑，不看新闻不问人世喜乐烦恼，与天地同行与家人共聚，何乐而不为。
写此文时，咱右眼皮被蚊子叮了，只能半睁半闭，胳臂腿晒爆了正在蜕皮，好在已经不再一走掉一路沙粒，对床和空调无限感激，狗狗也停止了哼哼唧唧。等我缓过这口气，露营，一定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