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你是我美丽的相逢 -by 珲



9月29日凌晨,白菜往生。
       
       开车出了城,走了很久才看到一片苗圃。朋友说,如今想带着孩子看看真正的农田都难了。然后问,你看这里如何?村子外这片小树林,还算是安静,也干净。于是我点点头。他停下车,拿了铁锹选址挖坑。我双手抱着绣花布包裹的一个PRADA盒子跟过去,摊开布,重新包裹成漂亮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说,这是我第一次陪着女人埋动物。以前猫死了,就丢到河滩。我努力笑了下,说,孔子埋条狗,也嘱咐用席子盖住它的脸,不让土直接弄脏呢。他呵呵一笑,把墓坑挖深些,用锹铲平了底部,示意我放进去。然后把锹递给我:你来第一铲吧。
       我说:白菜,主子埋你了。好好走,来生转生为人吧,当个女人。朋友接过话:嗯,不是你主子捡了你回来,你早被野狗叼走了。知足吧!我都没有人捡回家呢。知道他在抚慰我,还是忍不住泪水涌了上来。克制自己不在他面前哭。他问:不堆成包了吧,免得人以为什么呢给刨出来。我摇摇头:按照蒙古礼俗,直接踏平吧。生于尘土,归于尘土。
 
       她于我,就是这样,忽然插播到了我的生活,也在半路离开。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善始善终,养了3年。
       
       前一天晚上,她过来和我道别。已经20多天在病弱和昏睡之中,不理睬我了。这时,自己走过来,仰望着在沙发上坐着的我。我情知不妙,她早就没有力气跳上来,于是我俯身把她抱到膝上。她挪动了下身体,卧下来,嘴巴动了动,试图吐出舌头来舔我,没有成功。我说:不要努力了,主子知道了。不要难为情,就死在家里吧。人人都有这天的,主子不嫌弃你,也不会开门放你走的。她听懂了。趁着她意识清晰,我找来了梳子和棉球,帮她擦净眼角的分泌物和耳朵,梳理皮毛。抬起下巴时,她嘴巴里的味道告诉我,那是死亡的气息。我又说:白菜,已经请师父为你诵持了,助你往生去人道。要是做人,当个女人吧。虽然辛苦,也处处不易,但还是有很多乐趣。你脾气温柔,懂得感恩,从不计较积怨,做女子也是个好女子。她不多言,任由我把她身体反转,把腹部的毛也梳理好。然后,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缓缓爬到阳台上,进了猫窝。
       之前她生病,一直都在电视柜下面躺着。为她铺上垫子,她就换个格子。索性由她,撤了垫子。这次进了猫窝,我猜就是最后的结果吧。临睡之前,伸手进去摸摸她,身体还温热,黑暗中她的绿眼睛光泽温柔,好像并无所眷恋。
 
        如今回忆起来,这场病几乎是定数。8月发现她呕吐,以为是吐毛球,喂了几次化猫膏。收拾房子的时候,忽然发现,她有几天躲起来不见人了。每次看看猫粮格外省,难道她不吃东西了?带着去看宠物医生,一番抽血取便折腾,告诉我,是肝脏的病。波斯猫这个品种,秋天常见的。死亡率很高。我问怎么治,然后弄了药、LD罐头。遵医嘱,开始每天灌食牛奶、药物。第一天,她吃了药,开始吃东西,第二天,发现她全吐了。再喂药时就很排斥。牛奶加了婴儿米粉,她勉强咽了几口,又吐了。再灌食,一向温顺从不反抗的她,抬起爪子推开了。从此见了我拿药和针管过来,就恐惧得发抖。我问医生,说是强行灌食不行,就鼻饲,必须营养跟上。还有,要住院输液。我放下电话,看着她。她抬头看着我。她能听懂,就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如何处置她。
        捡来的猫异常懂事,也异常温顺。她怕我嫌弃她,会抛弃她。她不懂得治疗是怎么回事,但是懂得这种痛苦折磨和住院,担心自己第二次被抛弃。我抱起她,说,就5天。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仿佛刚来的时候,那种卑怯和恐惧。我叹口气,说,再试试。灌食还是不行,也不是个办法。买了婴儿吃的肉松,她扭头看都不看。以前爱吃的罐头,闻了就吐。我于绝望中明白了,不是病,是命。
       养过波斯猫的家人告诉我,没有治的,2009年自己家的猫也是这样的时间点,同样的问题,受尽折磨,还是死了。我放下电话,说:白菜,那我陪着你,就在家里吧。
       每天回来,我都幻想,开门看到她在吃东西,或者象以前一样,侯在门口等主子。门开的时候,只有蛋黄孤零零的身影。我终于不抱幻想,进门看看她,为她清理干净呕吐物,从食物,到白沫,到黄沫,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帮她打理皮毛,梳理干净。白菜是个爱干净的猫,闲着的时候,总是在整理皮毛。现在,我给她整理,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她的自尊。
       朋友来看一回,再看一回,终于不忍,说:我帮你喂片安眠药吧,或者,送到宠物医院,有那种针,打了没有一点痛苦的。我摇摇头:我没有那个权利。他说,可是你每天看着她,心里很痛苦。我说,这是我应当承担的。
       
       死亡没有那么美好,当然也没有那么丑陋。死亡当然不值得向往,但是也不需要那么排斥。虽然,我真的很痛苦。我守着她,每天摸摸她的颈动脉,不再试图给她喂什么药什么吃的东西。努力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心安的是我,痛苦的是她。而看着她一天天慢慢耗尽生命中最后的光阴,她很痛苦,我也很痛苦。这是她作为猫的命运,也是我作为人的功课。
       白菜常常在病榻上盯着我看。我知道那不是求救,而是深情。很多人承受不起,拒绝多余的哪怕一点点的温情与亲密。他们不相信一只动物也会一往情深,就像是不相信一个人一样。我相信,我宁愿相信。于是我迎着她的目光,回答她:是的,白菜,我也爱你。谢谢你陪我度过3年的好时光。我知道,你在说:谢谢你给我3年,这最后3年,是幸福的。其实,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你,也没有打算给自己找格外的责任和义务,付出格外的感情。但是,我就是遇到了。如果是人,也许可以解释为缘分。你是猫,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你是我的小伙伴,我是你主子。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她能懂得。她对自己的呕吐难为情,她也对自己即将死亡感到难为情。我曾经因为她在书房的椅子上大便而教训过她,此时,却没有一点点怨言地清理。于是我在想,生死当前的时候,什么事情真的重要吗?那些所谓恩怨,和所谓不如意?
 
       我对她的照顾让蛋黄有点小嫉妒,不时过来,插到我和她之间,轻轻抱怨,格外妩媚地讨好我。我抱起她,叫,蛋黄。两滴热泪就滴到了她的耳朵上。她甩甩耳朵,那泪飞溅到我手上。已经冰凉。
 
       29日上午,我再伸手摸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触感,已经冰冷。她柔软的身体现在僵硬成一块。我静静地说,白菜,你去了啊?到衣柜子里翻,想找条毛巾装殓她。正好在收到的礼物里,有一个PRADA的盒子,不大不小,仿佛为她准备的。精致的盒子,高贵朴素,正是白菜的个性。把她最喜欢卧着的紫色垫子铺进去,想把她抱出来,有点困难。试图拆了猫窝当棺椁,想想还是给她铺个温暖的床的好。于是,慢慢转动,让她头部先出来,把她小小的身子捧了出来,放到盒子里。忍住泪,看看她蜷缩在那里,仿佛生前一样优雅的睡姿,没有一点点僵直恐怖的死相。只是眼睛没有闭上。为她合眼,说,知道,你舍不得主子。于是褪下沉香的手串,套到她脖子上。再拿一串珊瑚的手串套上去。平日里,我在沙发上,她依偎在侧,两个爪子抱着我胳膊,呼鲁鲁,正好闻到的,大约就是我手上珠串的味道吧!走到床头,把枕边的小兔子放到她怀里给她抱着,告诉她:若你还有意识,就知道自己不用怕。主子的气息陪着你呢。盖上盖子,用丝带扎起来,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的棺椁如今看来,仿佛是一份礼物。是啊,生命本来就是礼物,对于谁都是一样的。她的到来于我,又何尝不是3年里的珍贵厚礼,那份温情陪伴,忠诚仰望。
 
       我让自己呼吸平静下来,给朋友打了电话。他开车来的时候,我已经洗了脸,换上出野外的衣服。白菜,我说,我们走了。再回头看看这个家,你呆了3年的家。从此以后,就剩下主子和蛋黄了。这次,隔着盒子,隔着生与死,她没有回答我。
 
       回来后,躺下来狠狠哭了一场。若依照少年意气,就这么哭累了睡去。但是如今不行。爬起来勉强弄饭,勉强吃东西。收了泪,给自己冲一杯红糖水。这个时期,不可大悲大怒,免得气血郁结。我也是懂得的。朋友电话打来,说:哭哭就罢了,不要沉湎。毕竟,她是个猫。
       是的,说来说去,她只是一只猫。猫的世界很简单,而猫之外的世界却纷繁复杂,有太多需要面对的事情和人。
       我没有想象她的幼年多么可爱,初来的样子,和最后的样子。这种想象,只能让我沉湎更深。我只是想,尽了这一场缘分,让她像只猫一样生,一样死。这是自然规律,不是吗?
 
       翘了一天班,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人问起什么。秋天了,院子里的梧桐绿得有些暮气。鞋跟在甬道上踏过时有清脆的回声。我忽然就想起最初的相遇:白菜从后面追来,满心欢喜地用脸颊蹭我的长靴。就是那一俯身的拾起,亲亲,你和我有了这一段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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