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報告之一:副作用
每天晚上十一點我定時服下「速悅」。一種全新的抗憂鬱劑,同時影響血清素與正腎上腺素。長效型,副作用低,一星期內立刻見效。醫生這麼說。
我喝光杯裡的水讓粉紅膠囊自咽喉深處滑下。膠囊外殼在胃液中溶解,那些我發不出拼音的成分將被我的血液快速吸收。第二天醒來後,我照例面對一個被藥物扭曲翻轉、攪拌起泡的世界。
是的,在靈魂的殘疾將我的精神狀態細細切割搗碎的同時(凌遲的過程漫長無聲,至今沒有任何語言可以精確形容此類大規模的痛苦),我還必須忍耐藥物的副作用。罹病多年我已經習慣不同的醫生開出不同的保證;最終承受一切嘔吐、震顫、失憶、視力模糊與戒斷症狀的,仍然是我。這具被迫分解大量藥品而疲憊不堪的肉體。
是的,嘔吐。中午在辦公室吃完午餐便當後快步走進明亮女廁的大聲乾嘔。十指發抖點不完一疊文件的頁數。攤開掌心卻看不清手紋的走向。一天過去以後我記不得這天跟誰見了面說了話。付錢結了帳卻把商品遺忘在櫃台上。
然而今天份的「速悅」仍舊躺在塑膠藥盒裡等著我。我將它與它的副作用藏匿得非常好,並且努力維持生活的常態,以至於週遭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善於妝扮爽朗健談、穿高跟鞋提公事包上下班的二十九歲女人。
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內在的某個部分早就已經瘋了。這是任何新型藥物也無法藉著血液抵達的深淵。
(原載於2004年十月號野葡萄文學誌)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41468397/20041001171257/
憂鬱症報告之二:社交障礙
社交障礙有兩種極端。一是極端無法社交,一是極端地社交。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處在這兩種情況交互產生的人際效應裡,因此我經常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那些無法說話的時刻,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我今天沒有辦法讓別人聽懂我在說什麼了。我找不到可以組合的字眼了。」接下來我開始喪失辨識能力;面對面地、或是在聽筒彼端與我說話的另一個人立刻變成一個陌生人。比陌生人更糟的是,我正在和這人進行性質或公或私的交談,在交談的中途我忽然電腦當機般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進行這段談話,以及對方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跟你說話而不是跟他?我什麼時候認識你,你從哪裡知道我姓甚名誰,並且正在為截稿焦頭爛額?然而談話還是必須繼續下去。我一面胡亂敷衍一面努力回想;記憶裡的空白四面八方增生,最後我連思考這件事的原因都遺忘了,期期艾艾地道別轉身或是掛掉電話。
這種社交障礙演變到極致的情況是,任何坐滿人的房間我都沒有辦法鼓起勇氣走進去。那些轉動的頭顱、一張一合的嘴唇、被應酬式的笑容時而拉緊時而鬆弛的皮膚,在在都向我展示一個正常人的世界。而我進不去。
另一種極端發生的時候我都明白自己正在丟乖出醜。通常是個燈火通明座無虛席的場合,列席者互相以合宜的語氣與妥切的用詞交換對時事、藝術、文學、八卦、服裝品牌或隱匿在城市街巷裡的時髦餐廳的看法。漸漸地我控制不住發言的音量,吐字的速度越來越快,大聲張揚並且連續不斷地開啟新的、令人尷尬無所適從的話題。我清楚地知道,我完了。整場聚會中我對我的行為完全無法節制,悲哀地坐在席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成為一樁很快便被遺忘的笑話。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十一月號)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42424358/20041116163837/
憂鬱症報告之三:鎮靜劑過量
據說洗胃的過程是這樣的。插鼻管,將清水打進胃裡,接著把胃裡所有已消化或未消化的藥物抽出來。洗完之後透過鼻管打活性碳,藉以吸收腸胃裡殘餘的有毒物質。
據說插鼻管時我不斷地大喊大叫,並且拳打腳踢,幾乎揍了替我洗胃的那個倒楣的急診室醫生。當時我尚未陷入昏迷,對著身邊所有的人大聲詬罵。一個年輕護士過來插針打點滴,怎麼就是找不著血管(我血管太細),最後針插在手背上。我大罵:「妳這護士怎麼當的,技術這麼差!痛死我了妳知不知道!」
據說我足足罵了一個鐘頭,接著便昏迷了。醒來時我睜開眼看見綠色的病房隔簾、發出金屬冷光的點滴架、以透氣膠帶固定在我手臂上的點滴軟管,還有鼻管裡不斷流進我體內的黑色活性碳。床邊站著我父母,以及M,還有M的母親C女士。我第一個念頭是:「這是哪裡,我躺在這裡幹嘛?這些人都是什麼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記起來。我吞了近六十顆安眠藥加鎮靜劑被送醫急救。
據說我見到父母以後坐起身向他們叩首。
第二天下午我獨自回到醫院急診室開診斷證明書。等待的過程裡我坐在前一天被送來時暫時留置的綠色塑膠座位上。下午的陽光非常明亮,急診室的電動門隨著人進人出自動開合,強烈的日光因此斷斷續續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想,也許我差一點便停留在無光的所在地了。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十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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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症報告之四:二度洗胃
在同一個月裡二度洗胃也是因為你。
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個句子:「你離開,從此不會再回來」。沒想到多年以後仍然絲毫不差地應驗在我身上。三年來,每個星期日的夜晚我們都在客廳裡靜靜地打理下一週工作與求學所需的衣衫物件,你精心焊組裝配的真空管音響發出溫暖的紅光;那些爵士樂手唱著或哀傷或歡愉的調子,陪著我們在週日深夜裡相擁而眠。
然而,最後一個週日夜晚,你不告而別。現在想來,你大概已經是謀畫許久了。那日你母親帶我出門,開著車繞行台北市訪友吃飯。晚上八點回到家,你已經不在了。你的西裝、襯衫、領帶、皮鞋、電腦,和你一起均告失蹤。你留下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廣漠無際的黑夜,面對被遺棄的事實(你知道,這是我最最恐懼的分手方式),逃難似地離開你我生活三年的地方。
當晚我崩潰痛哭,跪在地上瘋狂撥打數十通電話給你母親。你母親一律以「他去接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抵擋我的嚎泣。狂亂中我居然還保有一點理智,打電話去國際機場兩個航站大廈要求廣播你的名字,直到櫃檯打烊關門。
當然,你不在。那一夜我試圖上吊但是沒有成功,因為想起深愛我的父母。
第二天中午我去你辦公室附近的咖啡店見你。你的眼神裡已經沒有絲毫恩情。最後我問你:「你真的去接機了嗎?」
你遲疑了十秒,說:「對。」
我抓起無意間帶出門的三十顆安眠藥(前一天才配給的一個月藥量),拿起水杯全部服下。落地玻璃窗外陽光十分明亮。
我說:「我吞藥了。」你立刻送我去醫院掛急診洗胃,並且通知了我的父母。我父母抵達後,你就離開了。
是的。你離開,從此不會再回來。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二月號)
註:本文情節僅為個人經驗,請勿參考或模仿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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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段對話。
H:你在家裡沒有自己的房間不會很痛苦嗎?
H:連音響都沒地方擺?
J:疊在角落。
J:沒插電。
H:你這樣過日子不難過嗎?
J:像堆礙事的垃圾。
H:你不能這樣說你的音響。
H:這樣是背棄你對自己的理想。
J:理想?那是什麼?
H:可以吃。
H:不過不是餵狗的。
H:你本來是個有理想的人。
J:活著把該送的人送走就可以了。
H:人生的目的就只有這樣嗎?
H:那你不如去搶銀行。
J:去了沒好事。沒辦法活。
J:會槍斃。
H:但是你有錢可以送那些人啊。
H:你的目的不過是這樣不是嗎。
H:假如是這樣,你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H:就是給親人送終?
H:你是什麼,葬儀社?
J:剛好存在,如此而已。既不是我願,也非我能控制。
H:可笑。
H:你四書讀到狗肚子裡了。
J:那你就笑吧。
H:讀聖賢書,是要你〔剛好存在如此而已〕的嗎?
H:你應該沒買我的書吧。
H:不必買,我會送你。
J:不必送。
J:我會買。
H:你賺的是辛苦錢。
H:還有債。
H:我反正有四百本庫存,送你跟你姐各一本。
H:你知道,我向來對你很大方。
H:也罷。
(J離線就寢。H去客廳看電影台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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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對話。
H:我一直在做關於你的惡夢。
H:我現在只要不吃安眠藥就會整夜作你的惡夢。
J:不是本來就這樣嗎。
H:現在夢的情節越來越多,比如說找不到你或是找到你了你卻不肯
和我講話。或者是跟你吵架。
H:或是你背叛我。我可以整個晚上一直做這樣的夢。
H:醒來好累。
H:真想結束這樣的日子。
H:真想結束活在痛苦裡的日子。
H:現在我做惡夢你看不到了,所以你已經無關痛癢了對不對。
J:痛苦來自於無明與渴愛。
H:因為求愛不可得,求保護與安全不可得。
H:再這樣下去我怕我真會瘋掉。
H:這世界上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呢。
H:沒有什麼可以相信了。
H:也沒有真愛這回事了。
H:也沒有幸福這回事了。
H:什麼都沒有了。
H:我以前信仰的事物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H:這樣活著比動物還可悲。
H:你說對不對。
H:男女之間不過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罷了。
J:可不可悲來自於你的價值觀。
H:講白點除了性也沒有什麼是真實的。根本沒有情感這回事。
H:這是我親身遭遇得到的結論。
H:我曾經有很美好的價值觀。不過事後證明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H:根本沒有什麼是真實的,永恆的。一切都是騙人的。
J:可以停了。
H:反正你本來也沒有義務聽我說這些。
H:不想聽你可以把我鎖起來。
H:人跟人之間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H:根本沒有愛情這回事。
H:那都是電影跟小說編出來的騙人把戲。
H:我被騙了。
H:我比充氣娃娃還不如我覺得。
H:充氣娃娃最起碼不會被騙。
H:充氣娃娃最起碼可以回收。
(J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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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症報告之五:最基本的能力
所謂最基本的能力,定義其實很簡單。就是:吃,喝,睡,走路,講話,上市場,收發電子郵件,等等。大凡人的一生都是由這些基本能力構成。不過對一個經年累月的,有厚厚一疊病歷存放在醫院檔案室的憂鬱症患者來說,這些生活技能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每一天理當由起床開始。然而發病的時候「起床」成了一件困難重重、無法克服的艱鉅工程。掀開被褥起身下床的過程猶如挾泰山超北海,遑論走進浴室刷牙洗臉,梳頭,換上外出服,整理皮包穿鞋出門(天啊這些不能不做的瑣事想起來就覺得呼吸困難。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辛苦?)。於是每完成一件事情我便坐回床上歇息,蓄積足夠的能量鼓起勇氣打開衣櫥尋找衫裙。
然而進了辦公室坐在我自己的隔間,打開電腦拿起電話我又變成笑語盈盈、行動迅速處事精準的職場女性。儘管下了班我依舊不能吃不能睡,洗淨晾乾的衣服堆成小山;超市買來的日常用品掛著標籤裹在塑膠袋裡幾天沒有拆封;床腳永遠放著一個行李袋,裡面是每週往返H縣上課的書籍簿本……。
最困難的部分是帳單。那些單據的截止日期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僅僅只是一堆數字的組合。每個月我便在遺忘與繳交罰款之間度過。值得慶幸的是,在熬過了連紅綠燈、鬧鐘、發票、電梯按紐、報紙日期都看不懂的嚴重發病期以後,我便發覺,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好。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三月號)
憂鬱症報告之六:驅魔記
你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在三個月裡連續遭遇兩次無預警分手事件的女子,實在不應該去喝小學同學的喜酒;直到新人進場我才發覺。那時我已經灌光兩杯紅酒,同桌的人驚異地看著我(天啊我居然跟這票人認識十八年之久)。小學時代我是個乖乖牌。
我很禮貌地撐到新人敬酒才開溜。然後我直接下樓去in house,脫下大衣外套,坐在吧台連喝兩個小時,抽光一包菸。
我知道這樣對身體很不好。但我只覺得冷,必須取暖。於是我找來酒精和煙草。
十二點我到家時酒已經醒得差不多。然而我遇上第二個難題:酒是醒了,然而我不能又喝酒又吃安眠藥。於是我必須面對酒精退去以後更加清醒的,失去你的痛楚。
一整夜我不斷起來吐。吐到後來只剩下胃酸,我漱漱口按住浴室鏡面,瞪著鏡裡自己的雙眼說,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這麼痛,你就給我現形出來看看。
任何人都知道在半夜三點這麼幹是非常危險邪門的一件事;但我實在管不了這麼多。我瞪著自己非常久,最後發現瞳孔裡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我自己。於是我打個冷戰走回臥室躺下。我什麼也沒有召喚或驅趕,那種痛苦根本就是與生俱來的。基本上它住在我的脊椎下方,每當我被愛情擊中的時候,它便解除所有的武裝。
所以,我現在懂了。無論是你,還是M,或是S,抑或是Y,你們不過是觸媒之一,灼燒我沸點過低的,易燃的靈魂。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四月號)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46186860/20050406025820/
憂鬱症報告之七:自我傷害
自我傷害分為兩種。一種是精神上的自殘,另一種是生理上的自戕。這兩者都可能留下無法消滅的痕跡。自我傷害的動機也分為兩種。一是懲罰他人,或是發洩憤怒/悲傷/痛苦。這兩種動機經常兼而有之。例如我。
相信我,刀鋒劃過皮膚不是一種值得炫耀或是仿效的英雄式行為。尤其如果你/妳有蟹足腫體質(謝天謝地,我沒有),疤痕將成為一道凸起於皮膚表面的,輪廓不規則的淡紅色浮雕。這些銘誌於肉體上的標記,日日夜夜提醒你/妳與所有觀看它們的人,你/妳曾經以何等壯烈的姿態經歷了煉獄般的苦難。
然而疤痕本身的醜陋卻讓這些苦難打上可笑又可悲的烙印。之於我,更可悲的是,我連傷害的痕跡都無法保存。我不能指著它們說:「看,你對我幹了什麼好事;你給我的痛苦讓我連拿刀割自己都不覺得痛了。」那些血跡斑斑的傷口在一個星期後自動癒合,一個月後瘢痂開始剝落,六個星期後長出粉紅色的新肉,兩個月後它們成為淡淡的、如指甲在皮膚上劃過的細痕。就剩這麼多。除了激烈運動或大量飲酒加快血液循環以外,我的刀疤幾乎不存在。
說來也許我該感謝上天。我不必打上粉底穿上長袖掩蓋我的疤痕。我可以勇敢地以自己本來的面目-包括精神上與肉體上的累累傷害-重新面對這個世界。
讓我帶著傷口繼續受傷。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五月號)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47686605/20050602072859/
憂鬱症報告之八:單人旅行
我開始漸漸習慣一個人的旅行。
一個人提著行李在旅館大廳等待。坐在飾有仿洛可可雕花的櫃檯前簽名。客房經理遞過來裝著房間鑰匙與早餐券的信封。搭電梯。上樓。經過蜿蜒曲折的走道,兩旁的房間門牌顯示著只對當時的主人才有意義的數字。厚厚的地氈吸收了高跟鞋的敲擊聲。打開門,插入電源卡。室內所有的燈光同時被點亮。
雙人房所有的配備都是兩份。兩份的純白浴巾,兩份的小罐裝沐浴乳洗髮乳,兩份牙刷牙膏,兩份杯具、茶包與即溶咖啡。兩份寢具鋪排在一張雙人大床上。我打開衣櫃掛起衣物,在浴室裡排列自行帶來的旅行組衛浴用品,聯絡櫃檯確認總機第二天的晨鈴時間,等等。我一個人完成這些進住後的瑣碎手續;在這個十坪左右的私人空間裡,只有我一個人,再無其他會呼吸、有體溫的活物。
我堅持一個人住進旅店,無論這座城市是否同時住著多麼親密熟稔的朋友,我都回答:「謝謝,我不打擾你了。不過你可以來接我。」我堅持著離開朋友的車,推開飯店的玻璃旋轉門,車子熄了火等待我辦理入住手續上樓換裝;我獨自打理住宿的一切後下樓上車,車子載著我抵達這城市裡第一個行程。
深夜,在會議結束以後,在正式的飯局結束以後,在私人的杯酒喧囂以後,我一個人回到等待我的旅店,夜班經理在櫃檯後起身向我示意;安靜無人的大廳天花板懸吊的水晶燈凝結著白日裡人們的話語、腳步的聲響,以及建築另一端的咖啡廳傳來的糕點香氣。我傾聽、嗅聞這一切,獨自上樓,打開門,準備度過只有一個人的旅行夜晚。
我堅持一個人。並且堅持將孤獨寂寞關在房間門外。堅持將這樣的夜晚稱之為「奢侈」。這是我面對單人旅行的方式。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六月號)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47686613/20050602073100/
憂鬱症報告之八:烈女之舞
實在無法不痛苦的時候她就去跳舞。
跳舞有什麼難,她對自己說。高中時代她就是體操校隊。評審沒有挑剔她難度不高的技術動作,倒是對她表現出「優雅的美感與激烈的哀傷」非常滿意。
優雅與激烈。美感與哀傷。她不懂這兩樣對立的事物怎麼可能湊在一起。學芭蕾很優雅,學佛朗明哥很激烈。後屈轉體舉腿四十五度很優美。揚手擊掌急速踏地任由血紅大圓魚尾裙凌空掠起很悲傷。如果你懂得歌手在唱些什麼。
唱那些不愛了的愛人。不再生長的潔白百合與大馬士革玫瑰。揹著吉他去遠方討生活的初戀情人。她不懂得唱詞。但是她懂得哀傷。
跳舞有什麼難,佛朗明哥揚手扠腰張開胸膛與肩膀極端烈性極端狂放。她跳著跳著就忘了芭蕾老師不斷指正的她的錯誤:舉腿時腳尖緊弓膝蓋繃直,腰部必須非常柔軟拉高重心不能有一點點緩鈍。她握著扶把對著鏡子想,跳芭蕾不知道是對是錯。這麼多規矩,這麼多術語。光是準確地站著她就出一身汗。好累。
她不再是高中時拿下獎牌的精力旺盛的少女。那時她失戀了就拼命地在舖深藍粗呢地氈的體操館練習,一個單項練上千百次。不會累,她不累。她需要肉體騰起與翻滾的撕裂感減輕靈魂的痛楚。她以為年輕時候的痛特別痛。她錯了。
沒有什麼可以讓她不痛。男子說,欸妳別生氣了妳就好好活下去,吃藥太傷肝住院妳父母會擔心。男子從來不擔心。也從來不需要承擔被離棄的撕裂與憤怒與難堪。如果真的要她經歷了這一切還必須微笑以對,說,我不生氣我可以好好過下去,是的被傷害的人一定要原諒對方否則她就是個反社會或是神經病。
這是個什麼世界。如果這世界真是這般模樣她寧可不活了。
她只是,不想再痛苦。於是她去跳舞。穿打了鐵釘的硬舞鞋揚起血色千層裙。以一個飛翔的姿態,擊響並墜落於木質舞室地板中央。
那麼也許她就可以不再痛。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七月號)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48479000/20050627113310/
憂鬱症報告之九:一七Ο六病房(上)
現在我們可以比較文明地去看待憂鬱症這件事了。我所謂的「我們」指的是媒體、政府機關、輿論、教育單位,等等。當然,一般大眾的看法不在此列。
如果你是個重度憂鬱症患者,很難逃得過旁人將你視之為「精神病患」的遭遇。對一個意志力、抗壓性、人際關係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憂鬱症患者來說,等於是將他/她送進一台形而上的碎紙機。這台碎紙機的成列刀刃非常鋒利,轉速凌厲,每隔零點零三秒便將他/她連皮帶骨剜肉斷筋一次。當然,我指的是精神上的凌遲。
不過現在文明多了。至少在檯面上。大型醫院裡的「精神科」不知不覺間改名為「身心科」或「身心醫學科」。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這是什麼「核子醫學科」「美體整形醫學科」一類的新興醫療類別。看診的人在掛號櫃檯不必當眾大聲喊著「我要掛下午診精神科某醫生」。喊叫的這個人再明白不過,隊伍裡等著掛號繳費的人們雖然不動聲色,非常文明友善地等候這個掛精神科的傢伙辦完該辦的事,然而他/她們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她們就是會知道):這傢伙是個「神經病」。
我就是這樣一個住進「身心醫學科」病房的患者。(端賴你用何種角度去檢視,我究竟是不是個社會大眾習慣歸類成的那種「神經病」。)我被送進病房住院的原因很簡單:服藥過量。並且是管制三級安眠藥(說實話,究竟吃了多少,我一點也記不得)。神智不清的情況下我居然打給指導教授(當然,我完全忘了跟他說了什麼。大約是受傷太重苦痛太深太烈我只好把安眠藥當止痛藥吃)。教授非常明快地聯絡助理飛車送我住進東部最大的一間設備完善的醫院。沒有洗胃,吊了一夜點滴。
第二天一早醫生、護士、志工陸續過來替我辦住院。她們說,你藥吃得太多,情況不穩定,我們需要觀察。於是我領到一袋盥洗用品(像極了旅行用的牙刷牙膏香皂毛巾一應齊全的包裝),一套病人服裝,護士在我左手套上一圈病人手環。
綠色膠質手環。封套裡以小號電腦打字寫明我的姓名、性別、身分證字號、出生年月日,以及「身心醫學科」1706病房。
膠環一但密合就很難拆掉了。第二天我堅持著出院,因為還有許多的課業、工作、稿件等著我。它們不會因為我套著這一圈綠色膠質手環住進「身心醫學科」病房──讓我們坦白點吧──其實就是精神科病房──而稍微減緩它們的進度。我曾經自詡是個專業編輯、專業採訪者、專業寫作者;套著這樣一個病人手環影響不了我;真的,別想用病人服裝與醫院餐盒打倒我。
出院以後我拿起美工刀割斷膠質手環的接縫處。我這才發現,病患手環是完全密合的。彷彿是一種永久困境的隱喻。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八月號)
後記:要寫出這樣的人生,真的非常非常艱難。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49296015/20050720133615/
憂鬱症報告之十:啟示錄(上)
好萊塢電影「康斯坦汀」裡,撒旦對著割斷雙手動脈以求藉著死亡剎那時間靜止的基努李維說:「當你割腕太深,就會割斷肌腱,手指嘛……就會變得不太靈活。」那時基努李維正在點打火機想抽根菸。雖然他神通廣大驅魔無數,肌腱斷了還是連打火機都拿不住的。而且撒旦也不老實給他點菸。可見搞斷肌腱這玩意兒不是開玩笑的。
幾個月前我見到一個朋友腕上的傷口。他因為有蟹足腫體質,疤痕成粉紅色長條狀隆起,像澳洲大陸沙漠中心中心無人能夠解釋如何生成的龐然岩脈。當時我告訴他:「欸,肌腱斷了怎麼辦,打字吃飯都挺麻煩的。下次不要割這裡啦。」
沒想到我居然犯同樣的錯誤。就在我講這句話的三個月以後。不過下刀前我早就看準,大動脈神經肌腱都不在此處,頂多就是大血管。
我說:「你不能這樣傷害了我以後就像鼴鼠一樣躲在地洞裡,還得我掘地三尺把你挖出來。」M回一句:「道歉就道歉了妳說妳要怎麼樣嘛。」然後我就一刀下去。
當然刀片是事先準備好的,從大型美工刀上拆下來的新鮮銳利鋒片。刀背包了一層銀箔貼紙,省的還沒動手就先傷了握刀的手掌。
下刀以後腕上的肉就紅黑紅黑地翻開。以前從沒見過這麼深處的肉是長得這副模樣。當然一地都是血。不過我動作利索之外也算得準,沒有傷筋動骨。
也當然M及其他在場的人嚇得臉色灰青,有人就要去打一一九。我舉起六公分長三公分寬的血口子說誰要敢動電話我就再一刀。有人說妳到底要幹嘛妳犯得著嗎?我指指桌上一疊打好印好的字紙說,道歉。這時血不斷地從宰開般的大口子四處淌;一個抽菸的中年男人沒事人似地說欸妳搞髒我們會議室了耶。我一拍桌子站起來對他大吼:你不是我主管,不要來這套。然後抓起抽菸男人拿來的大塊棉花擦掉桌面所有血跡。
接著我坐下來簽字。左手還是宰豬般的刀口,右手簽完一張就交給左手疊好。於是桌面又沾滿我本來就血紅素嚴重不足的血液。
三十四張。我說。每人一張。你要是丟進回收箱或是扔進碎紙機,你可以試試看。
簽完以後我立刻下樓。一個女主管擔心地跟著下電梯,直說陪我去醫院。我說不必了。給妳添麻煩,真不好意思。
急診室外科醫生除了說我大失血外倒是沒說什麼。縫完十二針以後他說,見多了。
原來如此。傷害與被傷害原來是司空見慣的一件事。那為什麼每一次我都會感到如此劇烈自骨髓深處穿刺而出的痛楚。何況傷害與被傷害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罕見遭遇。
「康斯坦汀」片尾基努李維說:我猜上帝對每個人都有安排。我猜痛苦也是。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九月號)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eronica/3/1250380338/20050819124735/
憂鬱症報告十一:啟示錄(下)
一個月後傷口復原得極好。雖然仍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四十道刀疤裡大部分看起來像是指甲劃過的細紋,少數幾道頑強地帶著粉紅色的新生嫩肉,遲遲不肯就範。兩隻瘦零零的蒼白手臂憑空添了這許多痕跡,看著總覺得怪。像是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醜事。
後來我才知道,刀片劃的口子畢竟和玻璃碎片劃的口子還是有差別的。我那極有耐性的,無論我把自己搞成多麼糟的境地都不說一句重話的主治醫生開口問我:「那麼妳覺得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我回答。「刀片劃開的痛覺比較像鉛筆畫。剛開始很銳利,久了也就模糊了。玻璃碎片剛劃開的時候像是水彩畫,沒那麼痛,但是暈染開來可以痛上很久。」醫生聽完沒有說什麼。像這樣冷靜客觀地分析痛覺的病人我想大約不太常見。
一個月前老有人問這些排列整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我總花上半個鐘點解釋來龍去脈;搞到後來越顯荒謬,越解釋越覺得自己像是張愛玲筆下的淳于敦鳳,「她離婚的經過對這人說是這樣,對那人說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偏偏今年買了許多袒肩露背的異國風味的夏裝,手臂自然不可能遮掩了。最後索性也就不去管他。
現在有人問我一律說是出車禍。
至於綘了十二針的宰豬般的口子,漸漸地也癒合了。每天深夜沐浴完畢第一件工作便是敷上膚色矽膠護理貼片。蜈蚣般的針腳也不那麼明顯了。六公分長的裂口大概剩下五公分左右。有時候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體內深處自行生肌長肉,一毫米一毫米往上推至皮膚表層。我的身體努力地不想放棄。至少在這一刻,或是在那些我已經放棄的時刻,在我精神上極度絕望支離癱瘓的時刻,在我不吃不喝閉門幽居蜷縮在床榻一側的時刻,我的身體仍然堅決地不肯放棄。它僅僅憑藉著我攝取的少量食物和飲水堅持著自行復元。
這到底是哪來的勇氣,我一點也不明白。儘管一次次過量服藥,一次次劃開皮肉肌理,一次次透支所有的氣力;我僅剩下三十九公斤的單薄軀體卻絲毫沒有一點退縮。它一言不發地支撐著我度過猛烈嘔吐的夜晚、大失血的手術、混亂顛倒的生活秩序、大量服藥造成的失憶與喪失平衡感。第二天我醒來,那些劇烈的痛楚像礫灘上的退潮,緩慢地,隨著日光一吋吋明亮而消逝。
也許這便是上帝對我的安排。自肉體最底層最堅實最不可撼動的,對生命最原初的信仰與堅持,戰勝了我自以為即將崩潰碎裂、除一死不足以了之的瘋狂。
於是我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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