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未灭, 鬓先秋, 泪空流。
此生谁料, 心在天山, 身老沧洲!
尼罗河大学毕业告别了锦绣江南鱼米乡,过郑州洛阳渭南西安宝鸡天水兰州武威酒泉嘉峪关一路西行。这些过去只有在古诗词里才读到的地名,突然间变成一个个白底黑字的站牌像做梦一样闪过,让人目不暇接。黄昏时分还在河西走廊欣赏祁连山伟岸的身姿,第二天天一亮就扑进了茫茫戈壁的怀抱。在乌鲁木齐军区报到,稍作停留就接到任职命令。后勤部把我交给下属后勤分部,由他们负责把我送到医院。
分部到医院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战备公路翻越天山四个小时就可以直插,另一条就是沿北天山北麓继续向西,在天山的尾巴上翻进伊犁河谷,再掉头向东。这样要走两天。尽管8月是路况最好的时候,分部要求必须把我毫发无损送到岗位。只能取后者。从乌鲁木齐向西,准格尔盆地南缘一条笔直的柏油大道直抵精河。
从精河开始,公路就变成了飘柔的绸缎在天山的峰峦之间轻扬而上,轻轻拴住赛里木湖这颗天山胸口的海洋之心,然后以俯冲的姿态飞翔而下把果子沟美丽风光串成一幅立轴山水。突出大山的重围,就是一马平川的伊犁河谷。
地图说明:乌鲁木齐(Urumqi)东侧的雪峰是博格达峰,30号国道沿北天山北麓向西。左上角深蓝色就是海洋之心塞里木湖。从塞里木湖到伊宁(Ili),公路贯穿果子沟。地图左端白线是与哈萨克斯坦的国境线。昭苏在伊宁正南与其相对的位置。Bayingol 就是巴音布鲁克草原右面一点是博斯腾湖。
这是一个地图上清晰可见的向西开口的V字形的巨大河谷,天山从乌鲁木齐东侧的博格达峰开始向西北和西南伸出两只强劲的臂膀。北天山以北下沉形成准格尔盆地。塔里木盆地坐落在南天山以南,它的中央就是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而我们的伊犁河谷优雅地横卧在南北天山的合抱之中。
尼罗河的医院位于北天山的南麓,一个叫做吐耳根的地方,维语地名翻译过来叫做毒蛇出没的山谷。实际上那里已经没有毒蛇,春天开满杏花,我们叫它杏花沟。一道无名的小河从山谷流出穿过我们医院汇入大名鼎鼎的巩乃斯河,然后在我们医院前面的草原上蜿蜒向西与伊犁河会合后离开中国直奔贝加尔湖。向南望去天山象一面屏风向东西两面展开。它脚下是绵延近300公里的牧场和田野。伊宁和昭苏则像两个勇敢的卫士把守着V形开口的门户。
这个医院建立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修建天山战备公路的部队提供医疗保障。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这个天山两翼之间的V形河谷是新疆的心脏。设想伊宁一线被敌控制,从乌鲁木齐一侧的天山翻山而过的战备公路就是我军心脏的最后一条生命线。控制了伊犁河谷,就控制了天山。控制了天山,就控制了新疆。医院虽然只有驻军医院的规模但是补给充分设备完善。我们要为驻扎在这个V形河谷的一个独立师和三个工兵团提供医疗保障同时为方圆百公里的民族群众提供医疗服务。现在那里的军事态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说出这些不算泄密。
我去报到的时候院长问我想干内科还是外科。我选择了内科,主要是担心在这种基层医院容易养成不规范的手术技法。正好原来医院只有一个内科要扩充分成两个,很自然就把我分到新成立的内2科,主要搞心肾血液,原来的内一科负责呼吸消化和内分泌。主任一见到我就打电话把全科医生护士叫来在他们家开欢迎宴会:到了新疆不说别的先喝酒!
开始工作没几天,主任要去参加全军副主任医师集训。副主任外出进修还没有回来。一个医生正在休假。还有一个从地方医学院毕业新分来的医生没有报到。尼罗河孤军奋战24小时吃住在病房,带领一个维族医生全权负责二十几个病人的诊治。维族医生叫努尔哈买提。他听到我叫他努尔,就知道一切都好。努尔在维语是光明的意思。如果叫他努尔哈买提,就知道出事了。如果我连名带姓一起叫:“易卜拉欣 努尔哈买提!”,就一定有大麻烦。当年年终,仅仅工作了3个月的尼罗河就获得了后勤分部的年度嘉奖,以表彰尼罗河不在困难面前屈服的英雄主义精神。
科里同事们大多是单身。经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有一次我听到努尔的宿舍传来歌声,就径直推门进去。是他的维族朋友在一起喝酒唱歌。一堆人一杯酒,酒到谁的手里先喝一口润喉,然后唱歌。唱完把酒一口干掉再把酒杯倒满传给下一个人。这种喝法千杯难醉。他们唱歌的水准是我们汉人难以匹敌的。他们会用流行的曲调即兴填词;其他人会即兴伴唱,加入各种声音效果。那天我把所有能想起来的维族哈萨克族歌都唱了一遍。我发现很多流行在汉地的维族歌曲他们并不知道,只有一首《曲曼地》有人会用维语伴和我的歌声。
这个医院医生护士技术人员行政人员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来人。出了大门公路的对面有家回族人开的小饭馆。除此之外就是茫茫原野和它后面的群山。到最近的县城开车要三个小时。在这种生存状态下,人与人之间无形中容易产生相互依存的情感。 医院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人气。有一天我去上门诊,看到维族护士比亚搬了个椅子坐在门口。就问她为什么坐在这么冷的地方。她说坐在房子里我看不见人难受。偏偏就在这种人最宝贵的地方,尼罗河仅仅工作两年,就经历了两个年轻生命的突然陨落。
第一个死去的是明芝姑娘。明芝是我们医院最漂亮的护士,尼罗河刚去不久就听说她已经结婚了。新郎是军报住乌鲁木齐站的记者。明芝在医院里不乏追求者,最执着的是外一科的伟医生。不料天降英才,军报来医院采访,记者看上了我们的明芝。新婚不到半年,有台军车要走战备公路去乌鲁木齐。明芝新婚燕尔,就请了几天假搭车探亲。军车下山的时候翻下了公路。明芝从驾驶室摔出来,后脑受到撞击不治身亡。
我们科两位护士给明芝整容化妆。遗体告别的时候,明芝的脸庞看上去清秀而且安详。那天晚上我在科里值班。电视台播放一个美国黑白电影《珍妮的肖像》,人与人穿越时空的交流产生的幻觉效果让我在明芝死亡阴影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停放明芝遗体的房间传出钉棺材的声音。她的坟墓就在我们医院后面的小山坡上。
第二个死的是外二科护士长素英。她是在自己的宿舍里上吊自杀的。我听到她自杀的消息一开始没搞清究竟是谁。科里的护士告诉我,就是你拉着她跳过两次舞的那个女孩。
为了丰富业余生活,医院主办了很多活动,其中之一就是每周六的全院舞会,在学术厅举行。有打蜡的地板,彩灯和很好的音响。赵副院长搞胸外科,夫人是耳鼻喉科医生。夫妇俩原来在总院。赵副院长早年留苏,跳得很好的交谊舞。他夫人据说是总院的交谊舞后。以尼罗河的功力加上舞后的点拨,不出几次就成了舞场的新贵。所以她们一说我拉过素英跳舞,我就知道她是谁。
舞会上姑娘们都穿得很漂亮,有的还会化点淡妆。素英总是穿着军装,坐在灯光很暗的角落。我请她跳舞完全是出于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坐着的想法。不过和她跳舞完全是一种折磨,她的手臂从来都是笔直僵硬的。似乎对身体的接触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所以我也就是礼貌一下。反正舞伴多得是。如果周六没跳够,星期天约好了可以接着跳。
后来素英的图像越来越清晰了。她个子不高,体型有点小胖。园脸皮肤很白。总是带着一副黑边眼镜。我完全不记得听过她说话。她上下班走路从来都是尽量靠边。很少看见她参加集体活动。素英的男朋友就是我们医院政治处的宣传干事,一个脸红红的的小伙子。他写文章的速度比说话快。我们医院每次活动,野游、越野跑、排球、唱歌比赛,活动结束第二天,总是可以听到广播喇叭里他写的新闻报道。
素英几乎每年年终都会得到医院的嘉奖。外二科主要治疗骨伤和脑外伤。修建天山战备公路有大量的战士受伤。所谓时事造英雄。科主任,主任医师洪发,就是因为救治了大量脑外伤病人,在军区乃至全军名声大震。发表了很多临床医学论文,成为我们医院的学术权威。作为护士长的素英也发表了不少脑外伤救治护理的临床论文。
素英的坟墓也在我们医院后面的小山坡上和明芝在一起。她自杀的原因始终是个谜。军区来了一个调查组。最终没有公布任何结论。医院里没有任何人需要对她的死负责。她的男朋友很快就离开了我们医院,有人说是转业了。但是这么一个太不合情理的事情,尼罗河不可能不去深究。终于有一天,有人私下告诉我,她留下了日记。她的自杀与她的科主任有关,但是没有证据。我的脑袋一声轰响,关于她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和素英一个科的医生国清。国清是南京医学院毕业比我早来一年。在球场上是我的劲敌。但是舞场上不是我的对手,完全没有乐感。他的女朋友是手术室护士顔,和素英一样是这个医院第一批护士。两个人在同一个宿舍住了很长时间。和国清同在外二科还有院长的公子,本疆医疗专科学校毕业,在科里得到洪主任的重点栽培。
那天我和国清还有顔三个人在一起喝酒。国清说他要请战去越南前线。我也说必须离开这里。顔哭了,国清也哭了。我完全不知道该劝谁。后来就在我去伊宁市考研究生的时候。国清的请战要求突然得到批准。我回到医院他已经走了。我们再次相聚他已经荣立一等功参加全国巡回报告团来到我们学校。他说顔已经和他分手,不然军功章上还得有她的一半。我知道这纯粹是一种自嘲。在新疆的爱情故事里,牵手是爱,分手更是一种爱。素英的死对于他对我好像已经是隔世的事情。
天山深处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来医院看病的部队战士大多都是三分小恙装作七分。当地百姓不病到快死不看医生。有一个哈萨小伙子抬进医院血红蛋白只有3克,他冒着大雨在山里找了一天的牛终于倒下。还没来得及输血心跳就停了。所以我的时间如小河之水用之不竭。在漫长的冬季,可以一边在火炉上炖着羊肉,一边灯下夜战直到凌晨四点。然后再和好友喝酒吃羊肉。皎洁的月色反射在积雪上,又穿过从屋檐直挂到地的冰凌把窗户玻璃上的冰花照得湛蓝,让人全身泛起一种要雪地里奔跑的欲望。
我用一年的时间读完了在中国能够买到的所有与专业和专业基础考试有关的专著。用我熟知的全部科学事实和理论轰炸了那两张薄薄的考卷。入学以后,因为我的英文入学考试成绩超过了学校规定的分数线,硕士课程中的英文可以免修。当录取通知用电报发到我们医院,院长兴高彩烈,马上亲自为我安排送行。好像这是整个医院的荣耀。
很多年以后,我结束了全部学位学习,分配到北京工作。我在天山深处的医院也完成了使命宣布解散,同事们大多数留在伊宁和乌鲁木齐的军队医院。我原来的科主任携家带口回到骊山脚下的干休所安度晚年。原来医院的院长离休到北京安家,他看病定点医院正好是我们医院。不管怎么样老院长为我考研究生大开绿灯。我对他还是心存感激。
新疆的朋友一有方便就会给我捎来那里的葡萄和干果,还有天山牌的羊绒衫。这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在南北天山怀抱里那个V形的伊犁河谷,想起在蓝天下高耸的白色雪峰。想起成群的绵羊在草地上一直吃到满嘴都是绿色然后撒着欢跑到河边喝水。那里鲜花遍野硕果满枝,那里有最鲜美的牛奶最香醇的烈酒最肥沃的土地最淳朴的人民。我也曾一次次查看Google地图,希望能够找到杏花沟,辨认出埋葬着明芝和素英的那座小山包的位置。但是早已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