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出生在1940年,属龙。那时战争还未结束。上边有个大爸爸好几岁的姐姐,爸爸作为第一个成功存活下来的男孩子,给奶奶和爷爷带来了无穷的希望。
可是爸爸是个象郭靖一样晚熟的人。四岁才开口叫爹,也难怪他老人家七十岁才开始近视。爷爷奶奶一度以为他是哑巴或者弱智。其实爸爸一点不傻,虽然说话晚,并不妨碍他淘气的事干了一箩筐,包括用弹弓到处射东西,还爬上树射中了隔壁的一位哑巴。爸爸可能很久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对弱者的bullying,要不也不会说给我妈听,导致妈妈至今仍拿此事来说爸爸性情頑劣,不明事理。那位哑巴先生,我爸爸他已经知道错了,我们全家一起给您鞠躬道歉,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吧。
爸爸两岁时,爷爷奶奶领着全家从河北乐亭闯关东到了东北公主岭,爸爸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按理说那应该是一段生活艰难,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但从爸爸的回忆里却只听到年少的爸爸带着我二叔,每天浪荡在大山和原野间。我似乎能看到旷野里风吹草低,鹰在高空盘旋,他和二叔追野兔。那是爸爸最自由的时期,他无牵无挂,什么也不懂,自由自在的。
只有一件事,给爸爸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打上了一片不一样的色调。这个故事是奶奶讲给爸爸听,爸爸讲给我听,我又讲给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孩子。那是爷爷奶奶家里养的一条狗。在全家坐上火车驶向遥远的关外时,这条不得不被遗弃的狗追着火车,跑了几百公里,直到再也看不到火车的踪影。它只好放弃,往回走。这条路一定很漫长,因为它不能再沿着火车轨道舍命狂奔,它需要去到一些有人烟的地方找食吃,每经过一个村子,都要跟当地的狗打架,才能争到一口东西。老家的人后来告诉说,两个多月后,这条狗出现在奶奶家的老房子门前,遍体嶙伤,瘦骨嶙峋,好心的乡亲给它一些吃喝,它每天都跑到那条家里人离开的路口,向远方张望,没多久就死了。每次我讲起这个故事,都会流泪。我想爸爸听到时也是难过的吧。狗狗,对不起,不得已丢下了你,害了你,,愿你安息。。。
人这一生,舍弃的东西太多了,尤其是在那样的年代,兵慌马乱,人们为了活命要背井离乡,多少亲人失散,多少生离死别,愿这个世界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人为制造的苦难。
上山抓兔,下河摸鱼的日子很快结束了,爸爸九岁时,爷爷奶奶把家又搬到了沈阳,爸爸也被送进了学校。之前爷爷负责教爸爸和二叔读书,背不出来要挨打。爸爸最怕珠算,一看爷爷拿出算盘立马就跑没影了。在外面游荡到天黑,估计着爷爷都睡下了才敢回家。直到爸爸被送进学校给老师管着,才开始读书识字。那时的爸爸有了生平第一张一寸照,上面的少年眉目柔和,一点不像爸爸后来那种目光凌凌,英气逼人的表情,虽然脸型还是一样。那是我爸爸吗?爸爸自己也恍惚了,但他还是肯定那是少年时的自己。
爸爸很聪明,读书不费力,于是就骄傲起来。他常常瞧不起木纳鲁钝的人,青少年时期的爸爸流于外相,争强好胜。但是对于真正有才华的同学,爸爸也是心服口服。他常常提起一位学习非常优秀的同学,甚至记得他的名字叫蓝俊世。一次下大雨,别人都在雨中奔跑,唯有蓝同学气定神闲步履平常,大家问他:你不快跑,不怕被雨淋湿吗? 蓝同学答曰:快跑不是一样被淋湿。爸爸每次谈起,都还会对蓝同学那种与众不同的潇洒流露出欣赏之意。我也因此对这样一位少年书生产生了各种联想。后来在一篇科普文章上看到:下雨时,奔跑的人比走路的人会淋到更多的雨。原来蓝俊世同学那时就有这种物理水平了。
爸爸读高中时,中国又发生了自然灾害,饥饿困扰着普通百姓们的家。看着还在读书长身体的弟弟妹妹,爸爸决定了去参军。他没有跟爷爷奶奶商量,自己报名,体检,直到要出发时才告诉家里人。要失去儿子的恐惧一定深深刺激了奶奶,几年后,在二叔也要参军的时候,奶奶踮着小脚把二叔硬从报名的队伍里拉了出来。
爸爸成了军人,先是驻扎在海洋岛。大海的浩瀚,军队生活,这一切让爸爸感到新鲜着迷。他画了很多素描,至今我们家仍保留着一个线装的本子,纸质已发黄变脆,上面有爸爸画的月色下的海浪,礁石,树木。。。还有他写的诗词。爸爸是很文学的。现在他也经常写些小诗,记录自己的感想,抒发情怀。妈妈七十大寿,爸爸自己住院期间,他都写下寥寥几句,收录在一个笔记本里。我一直都很喜欢看爸爸妈妈过去的照片,过去的信件。多么珍贵,那是我的父母真实走过的岁月。多么神奇,想象他们也曾经和我一样年轻,甚至比我还要小,他们也曾经象我一样懵懂,迷惘,充满活力和没有头绪的激情。。。这样想象着,就觉得和父母亲近了好多,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或者遥不可及的另一代人,我们原本很相像,可以做朋友。
爸爸在海洋岛当兵的期间,奶奶两次去探望爸爸。说到此,爸爸总会感慨:你奶奶踮着小脚,一个人坐火车又坐船,到海岛看我,还给我拿吃的。爸爸说奶奶到达前,有鸟粪掉在他身上,所以之后他有时会认为,鸟粪掉在身上预示着好兆头。
二十出头的爸爸在军队的日子应该还不错。他依然口无遮拦,心无挂碍。他不愿忍辱负重地跟紧上级的眼色行事,顾自在一小伙崇拜他的战友中间当他的齐天大圣。每天熄灯号吹响前,爸爸盘腿坐在炕上,周围是一圈他的兵蛋子,开始听他讲。讲什么呢?我们无从知道。反正即使现在,有时候爸爸仍然会成为一圈人中间那个侃侃而谈的人。他喜欢说话,跟人探讨知识和思想,多数跟他聊得来的人自谦不及他学问广博,甘愿多听他说。妈妈数落爸爸从不懂何为谦虚。爸爸脖子一梗,忿愤而不以为然。在爸爸的眼里,按照学识和德行,人是有等级的。学识德行高过他的人,他衷心赞赏,虔诚恭敬,不及他的人,他就不懂也要客气寒暄了。这种黑白分明的个性使爸爸成为领导眼里的刺头,纵有才华也不可重用。爸爸直到转业只当上了个排长。虽然他在68年全军大比武时成功地担任了尖刀连侦查排排长,射击投弹刺杀侦查敌情制定作战方案样样名列前矛,但不尊敬长官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比武后他的副排长,他的班长都越级提升进入团部,爸爸仍旧回来当他的排长。
爸爸是气不公的。性格决定命运。他没有痛定思痛反省自己,而是选择一往无前地举着他傲慢不羁的旗帜走下去,就这样直到退休他也没妥协过。
比武之后不久,抗美援越战争打响,爸爸和一众战友被派往越南。行动是秘密的,奶奶他们毫不知情。爸爸他们坐着闷罐车,几天几夜,被拉到云南边陲。在开赴越南的前日,允许战士们自由活动一天。爸爸把身上的大部分钱寄回了家里,剩下的进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再大吃一顿,花个一干二净。此去也许就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了。爸爸还不知道害怕,他只感觉到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迈。
到了越南,北方兵吃尽了苦头。潮湿,蚊虫,闷热,水土不服,加上战争环境的恶劣,很多人仗没打就病了死了。爸爸身体很好,还有他顽强的意志。他的拇指在一次爆破中被落下的巨石几乎压扁,没有卫生站,没有急救员,什么都没有,爸爸自己攥着手指痛得一夜坐着没睡,硬生生挺过来。我问爸爸有没有面对面杀过人。他说没有。其实那时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是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爸爸的排隶属炮兵连,他们要打坑道,没有合适的工具,没有防护设备,他们象土拨鼠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刨啊刨啊。因为吸入太多尘土,爸爸的肺受到了影响,至今仍然深受其苦。
另一个最大的威胁是美军的轰炸机。爸爸带着他的兵不停地躲避着敌机的轰炸。敌机来时,先在头上盘旋,一圈,两圈,突然冲着太阳飞去,那就是马上要附冲射击了。还有扔炸弹,听着炸弹划破空气的声音可以辨别落下的位置离得远近,用眼睛看是来不及的。如果周围没有密林,只能跳到弹坑里,是否被炸到只有听天由命。蹲在弹坑里的爸爸还有空数天上飞落的炸弹。他的无畏鼓舞了他的战士,他们紧紧跟随着爸爸,相信他能带领他们安全地活下去。
在选择驻扎点的事情上,爸爸最有经验。他总是仔细侦查地形,观天象,分析敌情动向,经过周密的研究,再安营扎寨。一次途中遇到另一个排,爸爸劝说对方不要去一个山坡上扎营,因为不利于隐蔽。岂料彼排长是一个比爸爸还骄傲的人,拒绝听从,一定要在此扎营。结果遭到了敌机轰炸,只有几个人活了下来。爸爸说一个低能的长官能害死一群人。在生死尤关的当口,有时真的不能对长官的命令简单服从,因为有些长官真的是不长脑子。
爸爸和他的战友们在越南的土地上和美军战斗着。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对美军来说,这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没人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跑到那个糟糕的鬼地方去打仗。惨烈的伤亡,谁战胜了谁,谁又保卫了谁?若干年后爸爸他们援助过的越南又和我们打起仗来了。那么那些长眠在异国土地上的中国战士呢?爸爸说恐怕坟都被人挖了吧。很少有人知道除了抗美援朝,对越自卫反击战,还有这样一场抗美援越的战争。中国周围这些不争气的恶邻,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呢?
在越南战场上吃的多数是压缩饼干和罐头。爸爸也曾做过饺子,用罐头盒架在火上煮开水,罐头盒很小,一次煮一个,吃一个。营养肯定不良了。爸爸在越南拍的照片上看着他很瘦,但双目还是炯炯有神。军人的气质从爸爸参军那一刻起就渗到了他的骨子里。他总是那么挺拔,表情威武。看到爸爸照片的人都会脱口说:你爸爸好帅啊! 爸爸长方脸,目似朗星,鼻梁高且直,牙齿白且端正,总是抿着有些薄的嘴唇,凝眉望向远方。这样夸赞自己的爸爸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事实如此,我也不能因为是我爸爸就胡乱谦虚说他没那么帅。
爸爸笑起来的时候很阳光。他不装出笑,眉眼都展开,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他年轻时候的照片里有两张是开心地笑着的。一张是他的小学毕业照,照片上一众少年都表情木纳呆呆地看着镜头,唯有爸爸站在最后最高的地方开心地笑,好像刚干了什么淘气的事得逞了似的。一张是爸爸和另外一位战友在露天场地表演快板,爸爸歪着头,还翘起一只脚,很顽皮的样子。可能爸爸吸引他的追随者不光因为他的气魄,还有他的幽默吧。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爸爸身披一件防雨大衣,头带一顶圆边帽,直视着镜头,似笑非笑,身后是越南的丛林。我必须实事求是地承认,比王心刚,达世常他们都帅多了,他们没有我爸爸那种英武的气质。实际上我还真没发现有类似爸爸年轻时那种气质的人,那种流动在血液里的顽强英挺,应该是必须真的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切才会获得的特质吧。还有一张照片,爸爸手拿草帽站在一座山的前面,背后的山有一片大大的切面,那是给炮弹削掉的。
有两次炸弹差点炸中了爸爸。一次落在他藏身的弹坑边上,掀起的土石把爸爸整个埋在弹坑里。爸爸的战友黄由海和老吴拼命把他又挖了出来。还有一次爸爸乘坐的军车被敌机追着炸,车翻滚下山坡,爸爸昏迷数日,在医院醒来后仍有脑震荡后遗症和耳鸣。之后不久,爸爸就因伤转业了。
转业军人安排的工作都是不错的。爸爸进入一家国有大二规模的工厂,安排在团支部预备当团委书记。崭新的未来和大好前程铺在他脚下,毕竟是在战场上为国家浴血奋战过的最可爱的军人啊,而且玉树临风,才华出众,领导很看好你。可是爸爸的性格再次决定了他的命运与官场和仕途无缘。他鄙视官场的所有规则和运用,制定,以及遵从规则的人。他瞧不起无能的领导,不接受每天茶水报纸之余研究怎么摆弄人的工作内容,他自己把办公桌搬到了工厂车间,宁愿每天和工人们在一起操作车床,研究工艺。爸爸又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放弃当干部的前途,当了一名无产阶级工人。
爸爸在那个工厂一直工作到退休。三十多年的壮年岁月,全部撂在了那。我至今仍记得爸爸有自己的休息室,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各种卡尺,还有一个爸爸自己打的折叠躺椅。我小学放学或放假时,有时会去爸爸的单位,庞大的车间里机器轰响,火花和铁水就在身边,那时也不讲什么Health and Safety。我穿过各种机床一直走,爸爸的机床和休息室在最里面,我就在休息室里写作业,吃饭,有时在躺椅上睡一觉,等爸爸下班带我回家。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车间里机油的味道并不难闻,金属碰撞发出的声响也可以忍受。当然在我有那些记忆前,爸爸还与妈妈相识,恋爱,结婚,姐姐出生,我的出生,然后抚养我们慢慢长大。爸爸在这个工厂的三十年间经历了告别单身,组建家庭,为人夫,为人父,跨过青年,中年,到老年,直到六十岁退休,爸爸没有象有些退休的人那样觉得失落,他很高兴,终于又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