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冯谈她所在棉纱厂的现状
小冯所在棉纱厂有上千工人,六四学潮期间在厂领导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下,工人没有上街。但对工人中的党员也要进行清查,要求每个党员都要填表,表明对六四镇压的态度,可见中共领导人对基层进行洗脑的决心是何等大。
小冯在介绍厂内情况时,还谈到他们厂分来5个大学毕业生,因为这5个人都参加了学潮,所以让他们在车间监督劳动……
小冯是业余小说作者申长征的妻子,她个子不高,园园的脸,一双大眼睛,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给人一种善良厚道的印象。她外表朴朴实实,像个普通女工,实际上,她是个大专毕业生,工程师,在某棉纱长任质检科科长,在工厂属于知识分子和干部阶层。我在与她的丈夫申长征闲聊时,她总是在一旁静静倾听,很少插言。(申长征的情况见所发博客文《理想与信念的破灭》第10节)
昨晚,饭后我去楼下找申长征闲聊,谈到门口漏电断路器被拆时,申长征的妻子小冯说,工厂里现在偷盗成风,值钱的东西要偷,不值钱的东西也偷。我问:
“为什么呢?”
“为什么?反正觉得是国家的财产,不偷白不偷。你想,厂长年终奖可以发两三千,工人最多一两百。工人心里怎么想?现在厂长都兼书记,党、政、财、文大权都在他一个人手里,一切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纪委、工会及各部门的头头都得按厂长的意志办事。厂长实际上就是个土皇帝。按说工会主席应该是代表工人利益,为工人说话的,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你工会主席不听厂长的,你这个工会主席就一天也当不下去。厂长的年终奖,都是工厂上交财政的利润,由上级主管部门发。工人则是由厂财会部门发。如果是都由厂里的财会发,全厂工人都会有意见,弄不好,大家都发不成……”
话题又回到工人为什么偷东西上来。小冯说,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工人,每月乱七八糟加补贴奖金,也不过七八十元。现在青年人花钱不像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那会儿人们都不乱花钱,都讲究勤俭过日子。现在青年人谈朋友,买张舞票三五块,跳完舞喝点冷饮,吃点夜宵,再送女朋友坐中巴,或搭出租,合起来没有二三十块不够。工资不够花,跟父母要,父母也没有,就打工厂的主意。
坐在旁边一直没讲话的申长征说,光从经济角度解释也说不通。恐怕主要是社会风气越来越坏:当官的以权谋私,社会分配不合理,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也是句空话。多年来,流行一句口头语——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是大家拿。工人都拿厂里的东西,而且认为理所当然,形成风气,这就是国营企业搞不上去,搞不好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说,长征的话有道理。但我接着问小冯,拿厂里的东西是否有人被抓住过?
小冯说,成品车间几个青年人合伙偷盗棉纱,卖给个体户去打手套。案子破了,有三个青年工人被抓,判了刑。
她还讲,有些人破坏公物不是为了赚钱。比如有个工人,看到我们厂的汽车刚喷过漆,他走过去,用刀从前边划到后边。把他抓到保卫科,问他为啥这样搞?他说不晓得。厂里为了惩一儆百,就罚他两千块钱。晓得这两千块钱要扣到哪年哪月?
没想到,小冯还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妇女。我问:
“听说国营企业都在搞优化组合,你们厂搞了吗?”
她说:“前一阶段倒是搞了,可是并不成功。”
“为什么呢?”
“咳,说是优化组合,实际上是感情组合——感情好,厂长就提你当主任、副厂长;中层干部又组合自己的一伙人马。这样一来,有技术有能力的人,他不一定要你,把你甩在一边;没本事和没技术的,只要感情合得来,或者会拉关系,会请客送礼,能够讨好厂长主任,就能被组合进去。这样一搞,厂里肯定有许多人不服,议论纷纷,弄得意见很大……”接着,她讲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们厂会计室有个女同志,在优化组合时被组脱了。她回到家里,对丈夫讲,我十来年工作,兢兢业业,没出过一点差错,也从不迟到,不早退,为哪样把我的工作抹脱?我想不通,想不通。
这位女同志平日寡言少语,不善于拉关系,从不会讨好领导,那么厂长为什么把她组脱?主要是为了要把自己的弟媳安插到财会科。结果这个女同志回家后,不吃饭,不喝水,两眼发直,口里反复念叨:我想不通,我想不通……有时又自言自语,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丈夫见妻子整天痴痴呆呆,精神反常,就安慰她,反正你没犯错误,他们也不敢开除你,早晚你还是要回财会科的。但是,妻子好像听不进去,仍然痴痴呆呆。男人看她神态不对劲,感到问题严重,就决定亲自去找厂长。
他找到厂长家,敲了几下门,厂长把门打开一个缝,问他你找谁?他说,你是厂长吗?
厂长瞅了他一眼,一看他那满脸怒容,知道来者不善。就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说,你少跟我摆臭架子!我老婆在你们财会科工作多年,你凭什么砸她的饭碗?她这么多年犯过哪样错误?有什么地方不称职?
厂长一听,知道了他的来意。就说,有事明天到办公室去谈,我不在家里办公。
“什么不在家里办公?!我要是提着茅台酒来你家,你还这样对待我吗?”
厂长见他大声武气在楼道里嚷,怕隔壁邻居听了影响不好,就把门打开,让他进屋。他进屋也不客气,往沙发上一坐,说今天请厂长给我说个明白。
厂长说,优化组合是党的政策,谁也反对不了。
他说,算了吧!你把我老婆搞下来,却把你兄弟媳妇搞进去,这也是党的政策?!
厂长说,这是厂里决定的,你无权干涉我们厂的人事安排!
“好。今天我是来告诉你:我老婆无缘无故被你整下来,她现在吃不好,睡不好,简直变了一个人。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明着告诉你——你一家人一个都别想活!”说完站起来就走,把门砰的一砸。
厂长这次骇倒了。因为报纸上登过这么一个案子,也是一个青年工人在优化组合时,被排挤下岗,他想不通,就背上炸药走进厂长办公室,把开会的厂长书记等头头都炸死,自己受了伤,也判了死刑。这件事已经登了报,影响比较大。所以,没过几天厂里就通知他老婆回去上班。现在厂里又恢复原来的老样子,照样人浮于事,该超编照样超编……
我突然想到,不知学潮期间他们工厂里是什么样子,便问,五六月份那么多人上街,厂里采取什么措施没有?
“咋没有?当时厂里规定,不准请假,不准旷工。哪个旷工,要扣工资,扣月奖,季度奖,年终奖。横不郎算下来,起码是两个月的工资。你说哪个敢上街?哪个敢去游行?连看都不敢去看。工厂可不像文化系统,不上班,照拿钱,国家养起。在工厂,你迟到一分钟都不行。假若你来晚一点,头头不仅训你一顿,还要扣你的工资和奖金。所以,你看早上工人上班挤车那劲头,车开了,都往上挤,有时车都开了,就挂在车门边,没命地赶……”
我问,你们厂没搞清查?
“工厂没人上街,也没什么可查。不过,我们党内人人要表态。表什么态呢?就是在北京发生动乱和暴乱期间,你是持什么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表上还有一栏,这一栏由组织上填。我们厂里给党员一律都写的是:‘在北京发生动乱和暴乱期间,该同志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和暴乱。’每个党员都要戴这么一顶帽子,不然事情就不好办。”
申长征说,这次倒霉的是大学生了。小冯接着说:
“我们厂分来五个大学生,都是外省纺织学院毕业的。他们一来,就让他们五个人下车间跟班劳动,每周抽一天时间集中学习。看样子五个人像犯了什么错误,整天愁眉苦脸。我问厂长,人家刚来,这样整人家是不是太过份了?厂长说,这是按上级指示办事。我问他,上级指示是哪样讲的?他说,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我想,这五个人一定是参加学潮,档案里记了一笔。”小冯又说:“我们厂去北京出差的人回来讲,有好几天在北京买不到车票。一问,都是包车。原来是拉大学毕业生。听说军事院校的毕业学员一律集中分配,由军队押送到基层,或者到边防前线。听说不准他们单独行动……”
“这不是把参加学潮的大学毕业生当犯人对待吗?”我说。
“这不奇怪,我们国家历来都是这样。”申长征说。
最后扯到经济形势。小冯说,现在与外商签的合同到期的,人家不再续签。新合同也没几家签订。我们的国际贸易受到很大影响,好多工厂的产品卖不出去,自然发不出工资。我们厂是免强维持。现在,一百二十亿的公债就要发行,强行分配,谁敢不买?而且已经列入明年的国家收入。这次动乱,倒霉的不仅是大学生,也包括一般老百姓。
小冯的丈夫说,我们单位的夏某卖衣服,他的小摊就在派出所旁边。为了把生意做下去,他常常要去请派出所长、工商所干部、税务所的专管员去打麻将,在牌桌上每次故意要输一些钱给这些人。那些派出所、工商和税务干部晓得,这既不算贪污,也不算受贿,又得玩,又得钱。用这种办法拉关系,生意才做得走。
(1989年9月10日)